赵光贤:回忆我的老师援庵(陈垣)先生
创始人
2025-09-28 15:3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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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光贤(1910-2003),原籍河北玉田,生于江苏奉贤,历史学家,教授。师从陈垣先生,1940年获辅仁大学史学研究所文学硕士学位。专于先秦史,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史、特别是西周史和孔子研究。著有《周代社会辨析》《古史考辨》《中国历史研究法》。

陈垣(1880-1971),字援庵,又字圆庵,笔名谦益、钱罂等,广东新会人,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早年在广州参加反清斗争,后从事历史研究和教育工作,和陈寅恪并称为“史学二陈”。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次长,后因政局混乱,潜心于治学和任教。长期担任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校长。他在元史、宗教史、校勘学、考古学等方面均有相当成就,著作等身。

我和先生识面是在一九三八年九月,先生在辅仁大学开办史学研究所时,但我仰慕先生的大名却远在此之前。

那是一九二四年十月,上海《东方杂志》第二一卷第十九期上刊载了先生的《书内学院校慈恩传后》一文。当时我还是一个中学生,喜欢读有关历史一类的文章,而且是梁任公先生的崇拜者,凡是梁的文章,不论是旧作还是新著,我总是要看。一九二二年梁的新作《中国历史研究法》出版,我买来几乎是一口气读完,对梁的议论和史事的考证深为佩服,更加深了我对梁的崇拜。我想在当时的中国,讲研究历史,梁可说是泰山北斗,没有人能超过他了。梁在这书里讲他要为唐玄奘法师作年谱,在所参考的几种主要书中,都说玄奘赴印度求佛法,出发之年是贞观三年,他看出这种说法的可疑,于是遍查书中有关材料,最后得出结论玄奘出发之年是贞观元年,而不是三年。最主要的根据是《新唐书·薛延陀传》里值贞观二年突厥叶护可汗见弑一句。叶护可汗既然于贞观二年见弑,那么书所说玄奘于贞观三年出发,到西突厥见到叶护可汗,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梁氏认为他的贞观元年玄奘出游说殆或铁案一般像我这样历史知识贫乏,没有学过唐史的人,对梁氏读书得间,考证严密,只有表示五体投地的佩服,以为未曾有。不料授庵先生这篇文章却举出坚实的证据,将梁氏考证的几条一一倒。其中有一条我记得最清楚,就是先生据《通典》《册府元龟》诸书,证明在贞观元年不是二年被杀的是统叶护,而玄奘到西突厥素叶城见到的是统时护的儿子肆叶护。一字之差,遂成大错。真是俗话说的强中更有强中手。当时我想,原来我国还有比梁氏更高明的人,从此使我五体投地地佩服的人不是梁任公而是援庵先生了。统护与肆叶护之辨,在我记忆中是如此深刻,以至过了半个多世纪的今天还在记忆之中。记得后来在辅仁时,有一次先生谈到《册府元龟》,说这书和一般类书不同,有关于隋唐的重要史料,为研究隋唐史者必备之书。我说,在我未看到此书之前已知此书之用,因举统叶护、肆叶护之事为例,先生听了大笑。

我虽仰慕先生已久,但迟至一九三八年秋才与先生见面。那时我在北京一个私立中学教国文,听说援庵先生在辅仁开办史学研究所,正在招生,大喜过望,赶紧去报名。考试被录取,心里高兴得不可名状。我一边在中学教书,一边在研究所听援庵先生讲课。我几乎全力以赴地正式地研究中国历史,从此开始。

先生在研究所开的一门课,名清代史学考证法”,办法是教我们读《日知录》。同学五六人,每人买一本《日知录》,从卷八开始卷八以前是关于经学的,先生从不经学,故从卷八开始),要我们自己读,主要工作是要我们将书中每条引文都找出原书对一遍,并写出笔记。查原书出处,有的很容易,比如在正史里的,有的则很难,比如只有一个人名,年代、籍贯、行事,著述全不知道,简直大海捞针。我们每读一卷,即翻检群书一遍,然后写出笔记。先生看了同学的笔记后,即指出哪条写得不对,应当如何写法等等。记得一次查一条故事,我走了捷径”,翻一下《辞源》,说见《说苑》,一查《说苑》,果有此条,即写见《说苑》某篇,自以为得计。先生看了说,不对。这条最早见于《吕氏春秋》,《吕氏春秋》在前,《说苑》在后,所以应写见于《吕氏春秋》某篇,不能用《说苑》。有一次,一位同学写了某条见于《辞源》,先生说不行。说自《康熙字典》以下,这类的字典辞典,只能供翻阅,不能引用。又说,古人的字典,比如《说文》,可以引用,因为许慎所见的书,大半亡佚了,我们见不到,因此《说文》对我们来说,就可看作有权威的出处。清人所见的古书,我们差不多都能见到,因此要从我们能见到的古书中去找来源何况当时这类字典辞典,错误常见,不核对原书是要上当的。这些话,乍看来好像是老生常谈,对我却有很大启发,终身受益无穷。从此我便养成一个习惯,不论读古书或今人著作,如觉得有疑问,一定要查原书,不怕麻烦。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文章,彼此抄来抄去,谬误百出。我常督告我们的教师和同学,千万不要从报纸杂志的文章中抄材料,这类文章往往割裂原文,断章取义,甚至加以窜改,与原义相反,稍一不慎,就会上当。这都是因受先生之教而得的一点经验。饮水思源,永远不会忘记先生的教诲。

陈垣

先生教我们读《日知录》,逐条查出处,起初不知用意何在。心想有的出自正史,何必逐条查呢?出处就是考证法吗后来慢慢体会出来,查出处正是考证工作最起码的基本功,没有这个基本训练,就谈不到考证。从《日知录》(用其他的书也可以里找材料的出处,首先可以接触到平常不易接触到的材料,比如方志,除非是什么地方的材料,一般是不会去读方志的,方志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不知道。只有在出处时会查到方志,然后才会知道方志有些什么,将来在研究什么问题时就会知道去到方志里找材料。古人引用材料或发什么议论,也不能保证必不出错,如果对某书不熟悉,只有查对原书能发觉其错误。先生有一次在课堂上说王西庄好骂人,但他著书往往开口便错。例如《十七史商榷》开卷第一条就有四个错误后来先生写过一篇批评《十七史商》的短文,载一九四六年十月《大公报》《文史周刊》第一期。先生曾给本科学生开过史源学实习一课,教同学普遍把《二十二史札记》查对一次,并写出校记,发现错误不少。这两部书为读史的入门书,名气不小,尚有错误,何况其他?当然对同学们不可能要求每读一本书,必须对其中所用材料一一查对原书,但他们应该懂得,书上的东西不是条条都没有错误的,有疑问时就要查书,怕麻烦是不行的。新中国成立以来,有些人研究历史,不下这基本功,鄙夷校勘、考证为不足道,满足于东抄西抄,沿讹踵谬而不自知,难怪他们写的东西经不住考验。我感到遗憾的是,像我这样亲受业于先生之门的人,自己下的功夫既不深,没有做出成绩,更未能将薪火传给下一代,真是太愧对先生了

先生诲人不倦,很喜欢对学生们讲他的治学经验,这些经验,对于我们这些初学历史的人都是非常宝贵的。比如先生说,写笔记的方式是治学的一种好方式,读书有得,就记下来,集腋成裘,就是一条。这种方式始于王应的《困学纪阳》,盛顾亭林的《日知录》。又说知录》在代是第一流的,但还不是第一第一应钱大的《十驾斋养新录》。先生举《养新录》中考证东晋以来侨置州郡为例,《晋书》中所记南徐州、南州之类,多是错的,后来沿讹袭谬,直到钱氏始正其误亦见于《二十二史考异》。先生教导我们说,你们应当学习这种方法,在这基础之上再写文章就比较容易了。听了先生的话,我又读了《养新录》及其清人论经考史之作,觉得钱氏考证之学确乎高出众人之上,而先生所做的考证文章,取材既博,论证又精,纯是竹汀一派学风。先生又教导我们说,文章要写,但不要轻易发表。文章写出来,放在抽屉,一二年,三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都可以,学术性文章没有时间性,多放些时间,过后拿出看看,可以检验你的学问有无进步。如果觉得不满意,需要修改,这说明你有进步。如果经过几年时间,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那说明你这篇文章可能站得住,然后再发表,或师友们看看,提提意见,然后发表。文章不要怕改,甚至重写都可以,字句也要仔细推敲,一字不妥,不能放过。这些话虽然好像也是老生常谈,但真能做到并不容易。我认真遵守先生的教导,确实也得到很大好处。一篇文章即使是用心写的,过后看来总觉得不太满意,总要修改。有的觉得逻辑性不强,说服力不够,有的文字累赘,不够精练,我往往一改再改,甚至部分重写。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写了几十篇文章,有的已经放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了,还发表。有人认为这未免矫枉过正,但我觉得这对自己很有好处,这都是先生教导的结果。

右三:陈垣

先生研讨史事的心得和经验,从来不自秘,喜欢和学生们谈。记得有一次到先生的书斋中求教,先生谈起他写作《汤若望与木陈《辅仁学志》七卷一、二合期、《语录与顺治宫廷《辅仁学志》八卷一期二篇的经过,从辨顺治的董鄂妃非董小宛起,谈到顺治出家的传说,如何在西郊某寺中得见康熙刻本木陈忞的《北游集》,又获得康熙本的《溪语录》,以及用《汤若望传》等书与诸和尚语录相印证,论述顺治宫廷内事,证明溪在宫内为顺治发,顺治确有意出家,但未遂而以患痘卒。又证明董妃及顺治皆火化。此类考证,看似小事,无关大体,但它说明考史必须广求资料,虽方外语录、教士传记皆不可忽略,而版本之早晚关系尤大,如《北游集》《䒢溪语录》《玉林语录》等康熙以后刊本,皆不见董妃、顺治先后火化,及顺治发事。举一隅可以三隅反,考证史事必要广求资料,更不可忽视版本,这是我的一点体会。先生娓娓谈,如数家珍,我听了如饮醇醪,醉而忘倦。真是听了一堂极高水平的、非常有兴味的考证课,迄今回忆起来,真不胜今昔之感。

先生这两篇考证治宫廷的文章,对我们初学起了考证史事的示范作用。先生读书得间,心细如发,如引康熙本《溪语录》卷三,䒢溪塔铭载其临终偈语,有句云“人人道你大清国里度天子。先生说这一个字,透露了顺治剃发的消息,可谓一字千金,后刻本则改”,原义遂被淹没。读先生考证文字,不仅观其论证,如铁板钉钉,值得好好学习,而且如欣赏一件精雕细刻的艺术品,更值得我们学习。

前排右四:陈垣

先生之学既博且精,对我国的宗教史研究尤为独到,自也里可温、一赐乐业、火袄、摩尼、基督、天主诸教,无不考证精详,佛、道、回更不必说。独惜未写出一部宗教史、如今几成绝学。先生精于校勘,亲手校《元典章》,作了《校补》,又作《释例》,为学校勘必读之作。先生读书极

心,校勘往往有惊人收获,比如从《册府元龟》和《通典》中补出《魏书·礼乐志》所缺的一整页,盖自靖康之乱,八百余年之缺页竟失而复完,真校勘学上未有之盛事。我现今还保存着元白先生手书此页的印本,可谓二难并矣。今之学历史者多鄙夷校勘,以为不足学,而且不肯下此工夫,不知读书必求好版本,要有好版本就要有懂校勘学的人认真做好校勘工作。明人喜欢刻书,往往妄改旧本,点金成铁。比如《史通》一书,自万历间郭延年作《评释》,误认《鉴识》篇中夫史之曲笔诬书“盗憎主人之甚乎”,一段为《曲笔》篇文,而移植于《曲笔》篇中,清浦起龙作《通释》因而不改,不知《曲笔》《鉴识》二篇作意不同,只因文中有曲笔二字即改入《曲笔》,真是无知妄作,贻误后学。又如今人校《盐铁论》,改盘庚萃居草居”,不知萃居虽有误,尚能讲通,“草居则讲不通了。由此可见,校勘之学并非单纯技术性工作,轻视校勘是完全错误的。清人说明人刻书而书亡。今人校印古书,往往轻于改字,我也有些担心。回忆先生旧作,不禁感慨系之。

我在辅仁史学研究所时,在先生的指导下,攻明清史,先生给我大力支持。在我准备写毕业论文时,缺最主要的《明实录》,当时此书只有北平图书馆有一部,但不外借。《明实录》部头既大,时间又紧迫,抄一遍有关辽东史事的材料,实在来不及。怎么办先生得知后告我,故宫博物院图书馆有一部《明实录辽事汇抄》,馆长何君是先生同乡,先生作书介绍我前去接洽,何君慨然应允借出,先生请人抄了一部,藏辅仁图书馆,我因而得以首先利用,作为我写毕业论文的主要史料。微先生之力,这篇论文是不可能写出的。论文写成后,先生认为满意,并刊登于《辅仁学志》。这是给一个研究生的殊荣。我之所以能厕身于大学,皆先生奖掖之力,这是毕生不能忘记的。

先生不仅指导我如何治学,也教育我如何应变。当时北平处在日寇的铁蹄下,各大学先后内迁,独辅仁以主持者为德国人而得以存在。先生是我们的校长,德高望重,日本人不敢不对他表示尊敬。有一次,日本人很有礼貌地请先生去日本什么机关去谈话,先生立即拒绝,说:“你们把我抓走,送进兵队去吧。请我去,我不去。他们碰了钉子,也无可奈何。从此先生闭门谢客,除到校授课外,任何地方都不去,也不与任何人来往。在此期间,先后著了《明季滇黔佛教考》,《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通鉴胡注表微》诸书,借明季佛徒、南宋河北道士之行事,借胡三省之笔,以激励国人对日同仇敌忾之志。一九四四年春,日本宪兵队搜捕辅仁教师,我在监里住了一年又五个月,才得释放。在这期间,在先生的不屈精神的鼓舞下,始终精神振奋,一心想着,要有面去见老师。出之后,去拜见先生,先生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你们终于胜利归来,欢迎你。我心里一阵动,几乎掉下泪

陈垣与毕业生合影

一九五二年,北京各高等院校进行调整,我随辅仁历史系来到师大,本想从此专心读书,更多更好地向先生学习,但未能如愿先生史学浩瀚无涘,我几年从先生游,所得真是太仓一粟。在今天纪念我的老师的百年诞辰之日,我只有一个念头,决心在我的余年里,为培养下一代或两代的接班人作出贡献,把先生的薪火尽可能多地下去,以期不辜负先生对我的教诲和奖掖

赵光贤(1910-2003),原籍河北玉田,生于江苏奉贤,历史学家,教授。师从陈垣先生,1940年获辅仁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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