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徽宗政和五年泸夷大首领卜漏在泸南起兵反抗朝廷,系当年赵宋朝廷第一军国重事。卜漏事变的性质较复杂,称之为起义或叛乱,均不甚确切,或可定性为泸夷民众因反贪腐而起兵,被野心家卜漏利用的超大型群体事变。宋高宗时,将平定卜漏事变作为宋徽宗“好大黩武”的例证之一,将事变的平定者赵遹定罪为“泸南开边”的祸首,虽然出于对“六贼”的义愤,但与史实不符。赵遹并非宋徽宗的宠臣,不是“六贼”的同伙,他在宋徽宗时或许算得上一位反对贪腐的正直之士、较有作为的干练之臣。
一 让人思索的疑问
泸夷大首领卜漏在泸南起兵反抗朝廷,无疑是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的第一军国重事。卜漏事变以及“泸夷”、“泸南”两个词汇,如今已鲜为人知。宋人所说“泸南”,与“泸叙”或“戎泸”系近义词。泸指泸州(治今泸州市江阳区),叙指叙州(曾称戎州(注:脱脱等《宋史》卷21《徽宗本纪三》记载:政和四年四月,“改戎州为叙州”(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93页)。),治今宜宾市翠屏区)。宋代设置泸南沿边安抚使司,或称泸南安抚使司,其管辖范围大体相当于现今四川省泸州、宜宾两市的辖区(注:李昌宪《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宋西夏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92页。李心传撰、徐规整理《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5《朝事一·经界法》载:绍兴年间,李椿年推行经界法,泸南安抚使冯檝“论于朝,于是泸、叙、长宁独免经界”(戴建国等主编《全宋笔记》第6编,大象出版社2013年版,第7册,第99页)。《宋史》卷21《徽宗本纪三》载:政和四年二月,“改(原来隶属泸州江安县的)淯井监为长宁军”(第393页)。)。“泸夷”是泸南地区众多少数民族的统称。卜漏事变有必要论述,一是因为其重要性被低估,二是由于其中存在一些让人思索的疑问,包括事变的起因、经过、性质与是非,等等。应当如何看待卜漏事变的平定者赵遹其人,便是一个明显的问题。下面就从这里说起。
卜漏事变爆发后,宋徽宗任命梓州路转运使赵遹为泸南招讨统制使,率领官军前往讨伐。当年年底,事变平定,赵遹受到徽宗褒赏。但在18年后,卜漏事变性质大翻转,获赏者赵遹沦为罪人。绍兴三年(1133),赵遹去世时,朝廷采纳给事中胡交修建议,将平定卜漏事变定性为“泸南开边之祸”,将赵遹定罪为“祸首”,决定对其施行惩罚,“以谢泸南无辜之民”。赵遹遭到的惩处是生前官职被追夺,并殃及家人,其子孙按照惯例应当给予“遗表恩勿行”(注: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71,绍兴三年十二月丁酉,辛更儒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7册,第2762页。)。对于泸南民众来说,卜漏事变的爆发与平定确属一场莫大灾难。但称赵遹为泸南开边祸首是否公允,则是一个有待讨论的问题。何况“泸南开边”一语或许欠妥。庆历年间,谏官余靖称:“戎、泸二郡,旧管羁縻四十余州。”(注:余靖《论蛮事奏二》,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6册,第311页。)唐朝设置的这些羁縻州,名存实亡者虽然不少,但均未脱离宋朝疆土,并不存在开边拓土的问题。平定卜漏事变,即便属于开边拓土,按照古代的政治文化,历史地看,只怕不应一概否定,通通视为罪行。
赵遹沦为罪人,有其时代背景。宋高宗时,群情鼎沸,人们出于义愤,纷纷起而声讨蔡京、童贯等“六贼”的罪行,抨击宋徽宗贪腐误国之政,吸取北宋灭亡的教训。正是在这一政治氛围下,赵遹因曾经受到徽宗褒赏,便被认定为徽宗的宠臣、“六贼”的同伙。赵遹与徽宗、与“六贼”的关系究竟如何?这又是一个应当探究的问题。
二 震惊朝野的事变
称卜漏事变为政和五年第一军国重事,绝非言过其实。查查黄以周等《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徽宗》记事,即可证实。宋徽宗这年因卜漏事变所下诏令之多,远远超过其他任何朝廷要务。仅据《长编拾补》所载统计,徽宗全年下达诏令共30件,其中17件为卜漏事变而下,诏令往往标明“诏付赵遹”,而赵遹则有诏必复,并不时主动禀报“行军次第”,赵遹这年上奏凡15件,数量之多远远超过其他臣僚,其他臣僚上疏仅3件(注:黄以周等辑注《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34《徽宗》,顾吉辰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册,第1088-1112页。)。宋徽宗派遣梓州路走马承受丁升卿前往泸南前线监军,密报不时送达御前,前线军情尽在远离战场、深居皇宫的徽宗掌控之中。一言以蔽之,平定卜漏事变由宋徽宗亲自部署、直接指挥,几经周折,直至年底,事变终于平定。
三 谁是事变的祸首
卜漏事变爆发于政和五年正月十五。其始发地为梅岭堡(即今江安县红桥镇),其导火线系一桩桃色事件。梅岭堡知寨高公老之妻赵氏是位宋朝的宗室女,仪表不俗,见识非凡。她出于结好泸夷、稳定泸南的意愿,“常出金玉酒器饮卜漏等”,卜漏“心艳之”(注:《宋史》卷348《赵遹传》,第11044页。)。他趁上元张灯时节,率部从晏州(治今兴文县僰王山镇晏阳社区)出征,攻破梅岭堡,俘获高公老之妻赵氏,高公老落荒而逃,赵氏不屈而死(注:王麟祥、邱晋成纂《(光绪)叙州府志》卷14《古迹》称高公老之妻赵氏为“宋徽宗女”(清光绪二十一年刻本),江亦显、黄相尧等纂《(光绪)兴文县志》卷5《古迹》称“宋驸马高公老”(1936年重印本),均系误载。泸南地区的传说称赵氏为“百花公主”,将她与高公老的婚姻称为和亲,与史实不符。笔者在《宋代无和亲之举——关于百花公主和番泸夷的传说》一文(待刊)中已有所说明,本文不再涉及。)。卜漏将梅岭堡抢劫一空,分兵四出剽掠,攻打乐共城、长宁军等地。
卜漏事变的性质较复杂,很难简单地将交战双方区分为一方正义,一方邪恶。20世纪五六十年代,何竹淇先生将卜漏事变定性为农民起义(注:何竹淇编《两宋农民战争史料汇编》第7卷《泸南晏州卜漏》,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册,第390-406页。)。而今看来,即便按照当时的标准,此说也不甚确切。卜漏事变既无任何明确的纲领,更无具有一定进步意义的口号。就卜漏个人来说,其目标无非是称霸全蜀,绝无正义性可言,称之为邪恶,只怕并不过分。何竹淇先生的判定也并非全无道理。就卜漏部众而论,正如刘复生教授所说,他们参战系“反抗宋王朝的压迫政策”(注:刘复生《古代“僰国”地区的僰人及其“消亡”》,《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第54页。),无疑具有正义性。故不能笼统地将卜漏事变定性为叛乱,尤其不应当称卜漏部众为叛匪。卜漏事变似可定性为泸夷民众因反贪腐而起兵、被野心家卜漏利用的超大型群体事变。
卜漏事变的爆发与平定,泸南地区深受其害,包括卜漏部众在内的泸南民众确属“无辜之民”。政和五年三月,战事正在进行中,赵遹上奏,称“泸州管下夷人结集作过,缘边一方,户口数千,粮斛、财产尽被劫掠,不惟夏麦收成不得,秋谷又失种莳,悉皆失业”,请求朝廷“优加赈济”(注:徐松《宋会要辑稿·食货五七》,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2册,第7340页。)。岂止财产尽丧、悉皆失业,交战双方还死伤不计其数。这场灾祸的制造者,不是赵遹,而是卜漏与贾宗谅、潘虎,他们才是卜漏事变的祸首。
四 赵遹并非擅杀者
卜漏事变因贪官乱政擅杀所致,要平息这场战事,必须严惩贪官。贾宗谅不仅施行暴政,而且屡战屡败。赵遹密奏宋徽宗,徽宗岂能不予惩处?徽宗下诏称:“贾宗谅妄配非辜,致寇丧师,除名为民,编置河外。”(注:《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41《讨卜漏》,第4册,第2366页。)与贾宗谅相比,潘虎职位较低。赵遹决定对其先惩罚,再上报。他亲自带领轻兵,直趋乐共城,逮捕潘虎,将其“徇诸夷”。所谓“徇”,巡行示众也。听任夷民尽情声讨,借以舒缓民愤,笼络人心,减少阻力。宋徽宗得报,诏令将潘虎就地处斩。可见,赵遹并非擅杀者,相反倒是擅杀者的揭露者、惩处者。
由上所述,不难知晓以下两点。一是卜漏事变“兵端益大”,责任不在赵遹,而在卜漏与宋徽宗。二是徽宗与赵遹的君臣关系并不亲密,赵遹不是宋徽宗宠信的奸佞之臣。
五 以夷制夷的举措
政和五年十月,赵遹出任泸南招讨统制使整整七个月之后,在宋徽宗一再催促下,终于兵分三路,围攻卜漏的大本营轮缚大囤(即今兴文县僰王山)。赵遹率领大军三万有余,从位于长江南岸江边,“号为舟车往来之冲”(注:李埴《照庵记》,祝穆《方舆胜览》卷62《潼川府路·泸州·形胜》,施和金点校,中华书局2003年版,下册,第1085页。)的江安县城出发。大军成分复杂,其中当地夷兵与外地夷兵尤其引人注目,他们在战场上发挥出色。
面对危局,赵遹的对策是以夷制夷。泸夷不是一个单一民族,其中部族颇多,无统一组织,且各部族之间矛盾重重,易于分化。卜漏并不具有广泛的号召力,某些部族不为其号令所动,如“滋、纯、长宁军纳土新附之民,然卒无一人肯从叛者,仍力捍守其境”。赵遹认为泸夷地区的情况是:“夷得势则随夷,汉得势则随汉。”不出赵遹所料,官军重兵压境,不少从前附从卜漏的部族纷纷归顺官军,反戈一击。都掌族首领特苗、罗始族首领失胃率部参战,站在官军一边。特苗战后向赵遹献俘表功,称:“强壮者悉已斩献,余老小乞留作奴婢。”历史书写者称:“(赵)遹许之。”(注:《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41《讨卜漏》,第4册,第2374页。)“许之”二字,又将其责任往赵遹身上甩,“已斩”者岂有死而重生的可能?因非同一族类,旧恨加新仇,刘复生教授指出:“都掌族对卜漏部众下手特别狠。”(注:刘复生《古代“僰国”地区的僰人及其“消亡”》,《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第58页。)卜漏部众伤亡惨重,与此关系极大。宁远寨(在今长宁县竹海镇三江村)知寨郭谠带领的夷兵,降服石笋山、婆然新囤两个据点,俘获斗洗等四百余人。赵遹宽大为怀,仍将俘虏交由郭谠管束,令“日给食”,听候处理。
田祐恭此后多次参战获胜,一再升官进阶,官至通侍大夫、奉宁军承宣使、知思州、充夔州路兵马钤辖、兼思珍州南平军沿边都巡检使。《明史·贵州土司传》称:“宋宣和中,番部田祐恭内附,世有(思州)其地。”(注:张廷玉等《明史》卷316《贵州土司传·思南》,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8176页。)田祐恭以思州之地内附,当在此前。《文献通考·舆地考五》载:“大观元年(1107),蕃部长田祐恭愿为王民,始建(思)州,领务川、卭水、安夷三县。”(注:马端临《文献通考》卷319《舆地考五·古荆州》,中华书局1986年版,下册,第2509页。)
六 战乱之后的重建
其一,创建“胜兵”。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先概言:“泸州、长宁军胜兵者,政和末所创。”再补充:“政和末,赵遹为转运使,既平晏夷,乃言得其膏腴之地,乞仿陕西弓箭手法,召募泸、戎州、长宁军土夫子弟,给田刺手,以实边防,俾代官军守御。”(注:《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17《兵马·泸州长宁军胜兵(夷义军)》,《全宋笔记》第6编第8册,第266-288页。)换言之,即在这一地区继续推行屯田制度。“胜兵”者,“无事则散在州郡,缓急则尽可为用”(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90,绍兴三十一年五月辛丑,第8册,第3399页。)。赵遹的设想,既可发展生产,又可充实边境,起初收到一定实效。他的计划是:“根括并边逃田之隶于官者”,“人给百亩,可募兵三千七百有余”,但受田亩数量等因素的限制,“所招凡二千七百人,长宁军、乐共城各五百,梅峒、水卢寨、政和堡各三百,武宁寨、板桥、梅岭、石芦堡二百”(注:《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17《兵马·泸州长宁军胜兵(夷义军)》,《全宋笔记》第6编第8册,第266-288页。),而且未必实有其数。南宋时期,泸南胜兵人数大减,泸南再度成为无事即忽视的地区。
其二,增强管控。政和五年十二月,赵遹上疏认为,泸州“边寄宜重”,“朝廷付与甚轻”。他提出三条制度性建议:一是将泸南沿边安抚使由“军兴权时”的临时机构改为常设机构,“更不带沿边二字”;二是“泸州文臣知州,俾令依武臣知州例,带梓、夔路兵马钤辖”;三是“开府置帅,事权归正”,泸州知州“以泸南安抚使名,统隶两路内外诸州”(注:《宋会要辑稿·职官四十一·安抚使》,第7册,第4047页。)。《宋史·徽宗本纪》载,宣和元年(1119)五月,“(升)泸州为泸川(军)”(注:《宋史》卷22《徽宗本纪四》,第405页。)。钱大昕《廿二史考异》称:“(此)节度军额也,当增‘节度’二字。”(注: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67《宋史一·徽宗纪》,方诗铭、周殿杰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下册,第953页。)宋徽宗《泸州升为泸川军御笔》曰:“泸州西川要会,控制一路,边门之寄,付畀非轻,可升为节度,赐名泸川军。”(注:《宋大诏令集》卷158《政事十二·建易州县·泸州升为泸川军御笔(政和五年五月二日)》,第840页。)泸州由观察使州升为节度使州,知州随之由四品升为三品官。宣和二年三月,徽宗又下诏:“泸州守臣带潼川府夔州路兵马都钤辖、泸南沿边安抚使。”(注:《宋会要辑稿·职官四十一·安抚使》,第7册,第4047页。)所谓潼川府,即此前的梓州(治今四川省三台县)。重和元年(1118)十一月,梓州已升为潼川府。与卜漏事变有关,泸南地区再次受到朝廷重视(注:刘复生《“泸县宋墓”墓主寻踪》,《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第17-20页。)。
平定卜漏事变的庆功仪式相当隆重。史称:“十二月,捷书至,御殿受贺,宰执各进一秩。”(注:陈均《皇朝编年备要》卷28《徽宗皇帝》“政和五年春正月,泸南晏夷叛,寻讨平之”(许沛藻等点校,中华书局2006年版,下册,第712-713页)。)赵遹自然也在论功行赏之列,加龙图阁直学士。宋徽宗召见后,又“赐上舍出身(注:《宋会要辑稿·选举九·赐出身》将赐赵遹上舍出身系于政和八年七月二十九日(第9册,第5441页)。),拜兵部尚书”(注:《宋史》卷348《赵遹传》,第11045页。),并优待其子。《文献通考·选举考》载:“赵遹在政和间,擒蛮卜漏”,其子“永裔亦得赐(上舍出身)”(注:《文献通考》卷31《选举考四·举士》,上册,第297页。)。赵遹虽然获得宋徽宗赏赐,但并不表明他是徽宗的宠臣。这点前文已说,此处不再重复。
毋庸置疑,赵遹确有可指责之处。卜漏部众死伤惨重,主要责任不在赵遹,但赵遹实难全辞其咎。按照今天的标准,赵遹默认特苗留下俘虏做奴婢,将俘虏中的强壮者“面刺‘政和畏降’字各遣归囤”(注:《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41《讨卜漏》,第4册,第2375页。),胜兵手上一律刺字,均属非人道之举。但置于当时的历史环境下,赵遹在官风极差的宋徽宗时(注:可参看:张邦炜《论北宋晚期的士风》,张邦炜《宋代政治文化史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06-225页。),从总体上看,或许算得上一位反对贪腐的正直之士、较有作为的干练之臣。
本文原载《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第179-1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