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偶然刷到一个小视频,标题和本文的标题差不多,内容是电视剧《特赦1959》的一段剪辑。
片中,杜聿明在和功德林的其他战犯讨论一个问题:国民党在短期内土崩瓦解的最根本原因是什么?
邱行湘找的原因是:抗战结束后,国民党内部的迅速腐败。这个原因就是蒋介石后来自己总结的:我们的失败就是失败于“接收”。
郑庭笈找的原因是:老蒋昏聩。意思就是国民党的最高战略思想出了问题。
而陈长捷说:国军在战略上有严重的问题,大战略小战略都有问题。言下之意,不是老蒋一个人昏聩,而是整个国民党集团都昏了头。
最后宋希濂说:国民党内部不团结,派系林立,相互之间根本不协作。
然后杜聿明说:“这些确实是一些原因,但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有人问他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他说:“我也在找,但还没找到。”
视频就这样结束了,你说坑人不坑人…
于是,小杜不得不把这部电视剧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试图找出那个“最根本的原因”。
说实话,这部剧还挺好看的,如果您对解放战争中这些国民党将领的经历比较熟悉的话,看这部剧的过程就会比较有意思。
为了严谨一些,小杜又读了这部剧的原著《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作者黄济人的父亲是国民党少将黄剑夫。黄剑夫是黄埔第五期毕业,和邱行湘是同期同学,后来娶了邱行湘的妹妹邱行珍。所以,1959年第一批被特赦的战犯邱行湘,便是这本书作者的舅舅。
另外还看了一本《沈醉回忆录—战犯改造所见闻》,沈醉也是功德林的“学员”,被俘前担任保密局云南站站长,是1960年的第二批特赦战犯,也是前两批中唯一的军统要员。
好了,下面进入正文,主要就是总结一下,这些国军将领是如何一层一层理解失败原因的,一共有如下四层。
01
第一层:原因在某些人身上
“某些人”指的就是蒋介石和他身边的军事高层,这就是国军将领们试图去解读失败的第一层领悟:老蒋昏聩,顾祝同无能,陈诚江郎才尽,何应钦志大才疏,刘峙愚蠢…等等等等。
《特赦1959》中有这样一个剧情,战犯们在新建的阅览室中讨论解放战争初期的山东战场,并举了莱芜战役的例子。
莱芜战役发生在1947年2月,是毛泽东“存人失地”军事思想的经典战例。
当时,国民党国防部参谋总长陈诚亲自到徐州坐镇指挥,部署了“南北对进”的作战方案,目标是山东解放区首府临沂地区。南线是欧震指挥的8个整编师,北线是第2“绥靖”区副司令长官李仙洲指挥的3个军。
陈毅、粟裕率领的华东野战军,避开了南线来敌的锋芒,放弃临沂后秘密北上,在莱芜地区围歼了国民党北线集团6万余人,并俘虏了司令长官李仙洲。
这场战役历时63个小时,其中被俘的国民党士兵就达到了4万余人。于是,时任第2“绥靖”区司令长官的王耀武讥讽道:“就是几万头猪,那也得抓好几个晚上吧?”
那么,国民党在莱芜战役中的惨败,责任人应该是谁呢?战犯们都把“矛头”对准了陈诚。
当时,蒋介石和陈诚都被“收复临沂”的胜利冲昏了头脑,陈诚下令李仙洲部迅速南下。王耀武发现情况不对,没有经过陈诚的批准,直接命令李仙洲收缩兵力,不得孤军冒进。但就在此时,蒋介石的手谕支持了陈诚的安排:“务希遵照指示派部进驻新泰、莱芜。”
通过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这就是国军将领们总结失败原因的第一层“境界”:在某些人身上找原因,也就是“上峰”在战略和战术上的失误。
02
第二层:原因在“自己”身上
“上峰”也不是次次都决策失误,那国军为什么还是失败了呢?于是战犯们进入到了第二层“境界”: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这就是前面宋希濂所说的:国民党内部不团结,派系林立,相互之间根本不协作。
所以这个“自己”打引号,因为还是在责怪别人,只不过不讲“上峰”了,讲的是“友军”。
《特赦1959》中有这样一场讨论,主题是1947年1月的鲁南战役。当时陈毅和粟裕用了19天的时间,歼灭了国民党军包括整26师在内的5万余人。
陈毅在战后写了一首《鲁南大捷》,其中有这样几句:快速纵队今以矣,二十六师汝何为,徐州薛岳掩面哭,南京蒋贼应泪垂。
整26师的师长,就是在此战中被俘的马励武。而薛岳也是因为此战,在不久后被调离徐州“绥署”主任一职,由顾祝同接任。
电视剧中,黄维问马励武:“你们师已经突围出去了,为什么中途停下来?应该一鼓作气,迅速地往济南撤退。”
马励武说:“我对援军彻底失望了,于是我决定奋力一搏。反正突围不出去也是死,突围出去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们坚守了整整四天,可是援军依然杳无音信。”
随后,马励武将矛头指向了同为战犯的蔡守元,指责他救援迟缓。
蔡守元是这部剧里的一个虚构人物,但反映的情况是真实的。以下摘录王树增《解放战争》中的一段记录:
被俘后的马励武在总结自己战败的原因时,强调了这样几个理由:首先是共产党官兵的士气比国民党军队要高…其次,国民党军队派系林立,彼此的勾心斗角——“整个军官阶层弥漫着强烈的个人怨恨。”马励武坦诚地说自己属于何应钦派,因此他猛烈抨击陈诚和薛岳的指挥无能,战役中不但没有对他进行有效的增援,而且坚持让他的部队孤立突进,有故意把他推入重围的之嫌——“孤军深入已属兵家大忌,而况孤军久立不进也不退。”
这就是战犯们的第二层反思:不仅“上峰”昏聩,我们这些具体执行人的配合也有问题。
03
第三层:原因在“政治”上
剧中,马励武和蔡守元争执不下,最后扭打在了一起。杜聿明实在看不下去,就一个人默然地离开了。
几天后,杜聿明和功德林的王所长谈了他的新认识:“这几天大家都在讨论增援和增援不至的问题,我现在认为,作战中的增援那不是军事问题,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彻头彻尾的政治问题。”
然后他举了锦州战役这个例子,认为进攻塔山在军事上是没有问题的,但后来因为蒋介石和卫立煌的矛盾,傅作义的不愿尽全力,美国顾问的干扰,白崇禧在华中的尾大不掉等因素,导致了蒋介石的犹豫,锦州之战就变得虎头蛇尾了。
这个认识是个“飞跃”,因为关于军事的讨论已经进到了“死胡同”。
这就是第三层反思:军事其表,政治其里。
04
第四层:人民的选择
意识到国民党失败于政治后,战犯们又开始思考:政治上的原因也有很多,那最根本的那一条是什么呢?
他们多次请教了功德林的管理人员,但王所长却卖了关子。
最后,在全剧快结束的时候,王耀武的一次发言,“找到”了这个终极答案:
最终导致失败的,不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失败。从而,遭受了全面的失败。失败的原因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那就是国民党失去了人民的支持。我们现在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刻地认识到,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当战争到来的时候,人民已经做出了选择。
作为一部电视剧,这个答案是圆满的。但原著中关于这个“终极秘密”的解读要更深刻一些。
原著中有这样一句话:蒋介石的战旗上,分明写着“人民”两个金光灿灿的大字,而且愈到后来,这两个大字愈被涂抹得鲜艳夺目。
所以,“得民心者得天下”其实不是什么秘密,国民党不是不知道,而是做不到,这是其阶级性所注定的。
杜聿明在昆仑关与日军血战的时候,打到哪里老百姓就跟到哪里,为他的部队提供支持,运送粮草。但到了淮海战役,被围困的杜聿明却没有得到任何老百姓的支持。
所以在功德林的小组讨论会上,杜聿明曾发出过这样的感慨:“败在敌人手里可以挽回,败在老百姓手里,就再也挽不回来了!”
05
事实胜于雄辩
一部剧两本书看下来,如果要总结一条对功德林战犯改造最有效的“武器”,其实不是“终极秘密”的发现,而是“事实胜于雄辩”。
对于那些军事类的战犯来说,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的胜利,是促使他们反思的一个开端。
之前有的各种不服气,找的各种偶然(运气)因素,在“无敌”的美军被打退后,都化为乌有。事实面前,他们停止了为失败找借口,进而开始研究解放军之所以强大的原因。
对于杜聿明这样本就不认为美军无敌的人来说,“刺激”他的是另一个事实:西藏的和平解放。他意识到了,政治的力量其实远大于军事。
而对于沈醉这样的非军事战犯,最大的震撼来源于“新中国新面貌”这样一个事实。沈醉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究竟是什么力量能使这些人在十年左右的时间来一个180度的转变,杜聿明等跟随蒋介石20多年,我也有18年,怎么只用一半或一半不到的时间就会使人转变得如此彻底呢?…说句老实话,我们都没有认真去总结过,相反,是和我们接触过的许多外国人,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得出一条相类似的经验总结,那就是中共改造战犯的一个高招是“参观”。
这个“相类似的经验总结”,其实就是“事实胜于雄辩”。
让战犯们感触最深的参观活动,是“旧地重游”。比如杜聿明、范汉杰、廖耀湘等曾经的东北“剿总”高层重回东北。
参观长春汽车制造厂的时候,大家都服了,因为持续了37年的民国没能造出的国产汽车,被一穷二白的新中国在10年内造了出来。杜聿明试驾了一辆刚装备完成的解放牌卡车,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
这些人以前都开过或坐过汽车,但无一例外全是外国车。事实面前,才有最深刻的震撼。
功德林学员们参观武汉长江大桥的时候,是大桥正式通车的前一天。另一位前军统要员文强惊叹道:“我身不觉在霄汉,睹此宏图暗叫惊!”
而邱行湘在心中默念起了苏轼的名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