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朝,文字狱带来的政治压迫,笼罩在社会上空,让整个气氛变得压抑沉闷。
普通人也好,文人学者也罢,大家心头都像压块石头,整日提心吊胆。
文化领域里更是弥漫着无处不在的自我阉割,大家写东西总是先给自己设限,删来改去,生怕文字里藏着雷,随时踩炸。
有时候不是别人来查,而是自己先自己吓自己。
最明显的就是作者,每每动笔都要琢磨再三,哪些话该说,哪些字碰不得,自己给自己设置了重重防护,不敢随便发挥。
尤其是涉及明朝的历史,大家更是谨小慎微。
乾隆四年,朝廷把《明史》定了稿,等于官方把明朝的历史盖棺定论,以后的文人不仅不能随便补写、评说旧事,对《明史》有啥不同意见更要闭嘴。
写史论,敲每个字前都得抖三抖,超了那道红线就麻烦大了。
比如说张永铨的《闲存堂文集》,按照当时流传的目录,他在第五卷本来应该有一篇明史论,但各地印刷出来的书里,这篇文章都不见踪影。
很可能就是后来看风向不对,出版时自动自觉地把它去掉了。
目录里还留着名字,也不知是疏忽错漏,还是印刷时没处理好。
还有,官方那版《明史》死活不认南明是明朝的延续,所以谷应泰写《明史纪事本末》也就干脆对南明只字不提,把南明的那段全给略过,关于清军北上时的抢夺劫掠也是能避就避,经常把清兵的暴行嫁祸给流寇。
像孔尚任的戏剧《桃花扇》,写到兵灾也专提流贼,不敢沾清军半点。
自乾隆之后,地方志中有关明代的史实,基本上都是一字不动照搬官撰的史书,写历史只剩笔记工,完全不敢加自己一点评议和考证,就怕和朝廷口径有一丁点出入。
再说嘉庆年间出的那本《国朝汉学师承记》,里面记录了清代汉学发展的脉络。
当作者要为顾炎武、黄宗羲这两位大儒立传时,明知道他们学术地位重要,书里必须有,但俩人终究是出了名的反对清朝,要是写在前头,也会惹事。
结果,作者灵机一动,把这二位挪到了卷末,既保留了名言大德,又不至于让人挑毛病,可见政治压力之下,写书都是步步惊心。
那时候,搞学问的人就连日常用字也怕得要命,比如写诗文,明清两字都不敢随便写,生怕惹祸上身。
乾隆年间,有个官员胡中藻因为写诗用了一句一把心肠论浊清,结果被皇帝揪住毛病,最后竟因此被处死。
所以在清代,要提到明朝,往往用汉宋日月等模糊词代替,而要说清朝,就写成秦金胡虏来暗指。
台湾中研院的王汎森教授在《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学术与心态》里还认为,受这种朝廷压力,从清初到中叶,底下其实悄悄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民间焚书运动,远远比官方下令销毁的还多。
比如朱彝尊,康熙曾让他参与《明史》编纂,家里珍藏了许多明末史料,后来康熙查《明史》那会儿,他人不在家,家人怕惹祸,索性全把他藏的那些史料一把火烧了。
还有何焯,康熙年间因案下狱,他门生担心有人顺藤摸瓜查出什么把柄,急忙将他写的《道古斋识小录》连同雕版通通焚毁。
其实这些书未必真有问题,但架不住人人自危,为了保险,全部毁掉免得后患。
有意思的是,连归隐也成了罪过。
清初有个文人叫吴照南,他找人画了一幅《石湖渔隐图》想请题字。
谁知翁方纲一瞧,吓得汗都下来了,连忙写信劝他改名:太平盛世哪还能藏身于世外?你自称‘渔隐’,搞不好被人怀疑心怀不轨,是不是对当今朝廷满腹不满?吴照南赶紧听劝,把画名改成了《石湖课耕图》。
其实中国历来有归隐传统,朝代变乱时有人明哲保身,天下太平时出仕做官这本就是常理,但一到清代,归隐都变得敏感了,足见社会压力之大。
出版商在这股风气下也同样谨慎。
毕竟开书铺是为了赚钱,不敢随便拿脑袋开玩笑,对什么书能出版、哪些内容危险,他们格外留心。
例如文天祥的诗文集,从雍正年间一直到道光,足足一百多年无人敢再版。
计六奇写的《明季北略》和《明季南略》,记录明末清初的风云变幻,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还是拖到嘉庆、道光年间才勉强再刊。
还有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其内容批评皇权专制,虽然没进禁毁书目,但由于思想敏感,再加上黄宗羲其他书也成为禁书,所以这书自乾隆初年版后,近百年没有再出。
就算非要出版,也有各种小妙招绕过风险:不署刻书时间,不放雕工名讳,作者隐去真名,用笔名和别号遮掩。
除了写的和印的要小心,读这些书的人也同样提心吊胆。
读者们往往怕日后翻船,有些敏感内容被人发现会惹祸上身,于是遇到敏感字句就做处理,抹掉、涂改,留下模糊证据自保。
有藏书比较多的人家,自己编书目录时常常做两套方案:一份自己看,收录完整;外面的版本则把所有敏感书、被禁书全都删出去,不让外人知道。
例如举世闻名的天一阁,嘉庆八九年,浙江巡抚阮元让主人范氏后人编写藏书目录,出了《天一阁书目》。
道光二十七年,规矩松一点了,布政使刘喜海到这里看书,随手记下现存实物,再出《天一阁现存书目》,比之前的目录多了463种,很多禁书原本就藏在馆中,以前的目录却见不到影子。
清代学术研究也有很大转变。
因为文字狱之祸,学者们不敢碰大论大议,考据、训诂就成了主流。
清代乾嘉学派因此大放异彩,专门钻研没人会找茬的问题——小心解释古文、考证一词一物,既安稳又安全。
宋明理学着重讲道理,但这种义理的发挥在清代属于高危区,一不小心就被扣上妄议的帽子。
地理学本该与现实相关,但像顾祖禹整理的《读史方舆纪要》,对明清更迭时的地理变动一字不提,其他地理学家也一窝蜂去研究上古地理,绕开当时敏感。
历史学方面,清朝文人私下修史,内容多集中于明朝以前,以校订、注释、补遗为主,从不敢自立新说,也很少发表议论。
明末时历史写作、修史蔚然成风,到了清代,这风气荡然无存。
史书多由官方把持,私修史占了很小比例。
翻翻《清史稿艺文志及补编》,能看到官修史书有6645卷,而民间私史只有2462卷。
官方就是要让自己的说法成为唯一的正式记忆,把民间的不同声音全部压下去,后人只能看到它想你看到的历史。
普通士人就更不用说了,科举考试成了生活唯一的重心,对眼前以外的天地兴趣全无,也不敢钻研考试大纲之外的内容。
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能力被彻底钝化,上头要求啥就学啥、考啥就答啥,风向一转,舆论也马上随之而转。
正如清代徐大椿的《道情·时文叹》所说:读书人最没出息,写八股文写得连泥巴都不如。
国家本来是想选贤才,哪想到最后只剩骗人伎俩。
人人读圣贤书,不过是混口饭吃,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想都不用想,嘴上敷衍两句就得了,真让为天下先的脊梁现身,那是笑话。
避席畏惧文字狱,写书不过为口腹而谋。
清朝风气就这样一天天烂下去,文人噤声,士大夫不敢说半句实话,那些敢说真话、有血性的文人气节如同明末一般的咄咄风骨再也看不到了。
谈到创新,那更是不可能的事。
只有自由的土壤,才长得出新奇的思想。
在清代这种死气沉沉、谨小慎微的氛围下,别说创新,连相互之间正常的留言、学术交流都成问题。
外界被封锁,内部处处设防。
朝廷搞思想钳制,闭门锁国,大家还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风云巨变。
清朝社会普遍喜欢互相蒙骗、掩饰太平。
这跟乾隆的性格有极大关系。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乾隆皇帝就喜欢一片平安无事的假象,不愿揭自己老底,希望所有人都只说好,不准戳破。
等到西方坚船利炮敲门,中国人才猛然惊觉,世界在悄然脱胎换骨,国家已陷困境,但这时才懵懂清醒,为时已晚。
随之而来,就是中国百年积弱、列强欺凌的屈辱历史。
到了内外交困的晚清,很多过去的禁书又悄然出现了——有关明清之际的记载、记述明末抗清志士忠贞不屈事迹的著作开始重印,就是想激励国民,学习前辈风骨,以抵御内乱和外侮。
王夫之的书也是此时再现,不过经常删改,有选择性地利用他维护儒家正统思想。
明末地理、兵书原本被视为极其敏感,因为关系到作战布防,朝廷自然不愿流落民间,怕有人据以反抗。
可形势急了,国家顾不得太多,又重印出来,士大夫就想从祖宗留下的经验中吸点力量,希望能挽大厦于将倾。
然而,需要澄清的是,当时朝廷从没公开发布过宽禁、取消文字狱的文件,禁书政策也没彻底终结,印这些敏感书还是偷偷摸摸,出版社总是心惊胆战,有些书还是不敢碰,太敏感的仍然压箱底。
直到清朝覆灭,中华民国建立,宪法才明确保障人民有言论、著作、出版、结社、集会的自由。
说到这里,有些人会疑惑,既然清朝对危险书籍大肆清剿、焚毁,怎么后来还能存下来再版?其实道理很简单,清朝虽然社会控制力空前,但毕竟力量有限,禁书总归禁不绝。
不管怎么查,底下总有漏网逃逸的。
公务员有限,光负责抄书、烧书还得是识字人,所以清政府无论再强,也做不到家家户户逐本清查。
有些体制内官员自己反感禁书政策,有人不肯认真办差,只当交差了事。
有的地方官吏和乡绅商贩本就是乡里亲友,办事睁只眼闭只眼,结果很多禁书根本没收上来。
就算上面严令销毁,民间对策也多,交一半留一半。
管理方式落后,缺乏精确统计和盘点,根本无从得知还有多少书在老百姓手里。
再看印刷和流通环节,商人一遇到牟利机会照样铤而走险,私下雕印禁书,流于坊市。
或许以传统观念看,商人唯利是图,但要不是这些人舍命留下一些书脉,文明的火种也难以传世。
综上,清代的文字狱和言禁政策,让整个社会陷入了高度紧张,多数人生活在恐惧和压抑里,无论是作者、出版商还是普通读者,无一例外都受到了巨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