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的清香混着潮湿的泥土味,从巷尾那间矮平房里飘出来。林伯坐在小马扎上,手里的竹篾在阳光下泛着淡青色的光,像条灵活的小青蛇,在他指间绕来绕去,转眼就成了竹篮的底。竹编铺的门总是敞开着,门口堆着码得整整齐齐的竹料,有的粗如手腕,有的细如发丝,竹节上还带着新鲜的断口,沾着几点晶莹的竹泪。
我小时候最爱蹲在铺前看林伯编竹器。他左手捏着竹篾,右手拿着竹刀,“唰唰”几下就把粗竹劈成细条,竹丝纷飞,落在他深蓝色的粗布围裙上,像撒了把碎玉。“编竹器得有耐心,”林伯眯着眼穿篾条,竹篾在他指间跳着舞,“就像做人,得直溜,不能有歪心思,不然编出来的东西不结实。”他编的竹篮,提手处总缠着圈软布,说是怕磨手;竹筐的边缘削得圆润,绝不会划到孩子的手。有回我想要个小竹笼装蝈蝈,林伯放下手里的活计,用细如发丝的竹篾编了个巴掌大的笼子,笼门上还编了朵小花,“拿去,别让蝈蝈晒着。”
竹编铺里的东西总是堆到屋顶。墙角立着半人高的竹篓,装着新收的花生;窗台上摆着竹编的蛐蛐罐,罐底铺着干草;墙上挂着竹编的簸箕、筛子,还有给孩子编的小竹马,马尾巴用红布条扎着,一晃一晃的。街坊邻居来买竹器,都不用挑,林伯拿起哪个就说:“这个结实,能用十年。”张婶来买竹篮装菜,林伯顺手在篮子里放了片竹叶,说:“这样菜不容易蔫。”卖豆腐的老王推着手推车路过,总要喊一嗓子:“林伯,给我留个竹筐,明早装豆腐!”
林伯的手上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却灵活得很。有回我看见他给博物馆修复一个清代的竹编食盒,食盒的提梁断了,竹篾脆得像饼干。林伯用温水泡了三天竹篾,又找来和旧竹颜色相近的新篾,用细麻绳一点点接起来,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博物馆的人来取时,连连惊叹:“林伯,您这手艺真是绝了!”林伯摆摆手:“就是个营生,用心做就行。”他的竹编铺里,总放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面装着清水,编累了就喝一口,碗沿的缺口,是几十年端碗磨出来的。
秋天刮台风的时候,巷尾的老竹被吹断了好几棵。林伯心疼得直跺脚,把断竹一根根拖回铺里,劈成竹篾,编了十几个结实的竹筐,送给住在低洼处的街坊,“装东西用,万一发水了能派上用场。”风停后,阳光照进竹编铺,林伯坐在门口晒竹篾,竹丝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眯着眼打盹,嘴角还带着笑,手里的竹篾滑落下来,在地上摆成个“人”字。
这几年,买竹器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更喜欢塑料筐、帆布包,说竹器太沉,还怕受潮。林伯的竹编铺显得有些冷清,门口的竹料堆了很久,有的都生了霉。有天我看见林伯对着手机发愁,屏幕上是儿子发来的视频,说要接他去城里住。林伯摇摇头:“我走了,这些竹篾谁管?街坊们要竹篮了找谁?”他拿起竹刀,“唰”地劈下一根竹料,竹丝纷飞,像是在和时光较劲。
上个月我回老城区,发现巷尾的竹编铺还开着。林伯的背更驼了,头发全白了,可手里的竹篾依旧灵活。他教邻居家的小男孩编竹蜻蜓,小男孩的手被竹篾扎破了,林伯赶紧用嘴吹了吹,从抽屉里找出创可贴贴上。阳光透过竹编的窗户,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竹蜻蜓在男孩手里旋转,带着青竹的清香,也带着巷尾的时光,一圈圈地飞,飞进了记忆的深处。
如今我每次路过竹编铺,都忍不住进去看看。林伯总会递给我一杯用竹杯泡的清茶,茶水带着淡淡的竹香。竹编铺里的竹器依旧堆到屋顶,只是多了些新花样,有竹编的手机支架,有竹编的花盆套,都是林伯跟着网上学的。他说:“手艺不能老,得跟着时代走,就像竹篾,得泡软了才能编出好东西。”阳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也照在那些青绿色的竹篾上,“唰唰”的编织声,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在巷尾轻轻回荡,唱着时光,也唱着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