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州,喝茶的好地方是越来越多了。
初夏,我去东园散步,发现一路走过去就是耦园,再走走,到了繁华的平江路。推开一家茶铺,坐下喝茶。
庐陵欧阳修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此言极是。茶的模样还不知呢,那扑入眼帘的、明亮的、硕大的落地窗已经令我一见钟情,我感受到一种迎接,和眼前的时光不再隔着家里厚厚的墙,而是完全敞开了怀抱,我喜悦地扑入它的怀中。窗前有树,窗外就是清澈的平江河,游人如织,往来船上。有穿着蓝衣布衫的船娘唱着一曲《茉莉花》,游客探出头来,看水,也看岸上的我,我看水,也看船上的他们,彼此眺望,彼此当作了远处的风景。
正是年餐时间,客人不多,正中我怀。我打开书本,但不在意看不看,在这儿发发呆也是好的,愿就此深陷古老的时光。女主人送上茶来,随茶附有一张信笺,上有诗句,我拿起来细细读,她温柔一笑,像一朵解语花,悄然离开。
我喝一口碧螺春茶,长久地看着碧绿水波。看得久了,那流淌不息的河水,也像盛在了一只叫平江的茶碗里,直至微风吹来,吹得窗前的构树簌簌作响,我伸出手来,摸一摸树叶,回到那个很绿很软的地方。
也喜欢去沧浪亭的茶室坐一坐。姑苏水乡,处处有水,此茶室亦然,名字就叫“面水轩”,取自杜甫的诗句“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恰如其名,面水轩茶馆四面设有落地漏窗,轩后一条复廊曲折向东,两面可行,一棵老树凌空横“躺”在水面,十足悠闲意境。一边看水,一边把店家放小茶桌上的茶盏就挪到水边的长廊上,把侧放着的茶椅转过来,端端正正地面对着这沧浪之水。沧浪之水清兮浊兮?问话的人都已远去,眼前的几棵树红的红,绿的绿,和水一般生生不息。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雀跃,原来柿子熟了,它们在品尝大自然的果实。啁啾之声,似有一种力量激荡着杯中茶水,风也来推波助澜,小小的茶杯之中,倒映着世界的影子,这么想着,微笑了起来,端起茶杯,喝上一口。
目前我最喜欢的一家茶铺开在道前街上,是真正的园林茶馆。女儿第一次带我去时,我从午后一直留连到暮色四起。不同于平江路或沧浪亭,这儿开阔不少,喝着喝着,可以起身四处游逛,有白墙黑瓦,有十几米的游廊,有左右两处亭台,有大池小池,有一架130年的紫藤树,有桂花、梅花,有淙淙的流水,还有我最钟意的两棵芭蕉。芭蕉和白墙、黑瓦,真是知己,彼此的出现,身影里满满的都是默契。也许和种植的位置有关,总感觉这里的芭蕉颜色最为动人,晴朗时绿得那么天真、烂漫、透明,阴天时那涌动的暗绿又令我不舍。
在这里我爱点一杯芭蕉绿的抹茶,在汩汩作响的池水前喝,看着游来游去的红色金鱼,只觉声色两相宜,十分的舒服。常常看见穿汉服的美丽女子,携着小巧的竹灯笼或精致的油纸伞,施施然走过,又或坐或卧或躺,拍着写真;也有打扮得很古典的女子在园林的小小角落轻声做着直播,我注意到她好看的山水画披肩,回家后也买了一件。这是喝茶的意外收获了,有逛美术馆的感觉,时时处处就和美撞个满怀。
这里还有一处特别的好,你喜欢哪一处景致就告诉店主,他们立刻在你心仪的地方为你准备好茶席,亭子中,小池边,桂花树下,芭蕉旁,长廊里……都可以。我在等明年春天,在那鲜花盛开的紫藤架下,我要留下一份美好记忆。
曾和朋友去西园寺,在茶室喝大红袍,和朋友相熟的寂贤师父给我们泡茶。
师父坐在我对面,抬眼处便是木窗,和窗外一棵正凋零的树。那天风很大,一片片落叶就在眼前飞舞,把世界变成一个舞台。
他说,一到冬天,叶子就落了下来,就是这样的,很自然。
他说,世界多自在呀,春夏秋冬。
我不知为什么,鼻子一酸。
这些都是很平常的道理啊。我珍惜的是,昨天此刻,寂贤师父还在坐长途火车,匆匆赶回寺里,今天此刻,就这么平常悠闲地出现在眼前,淡淡地喝茶,陪各有心结的我们聊天。
他大多是和我们拉家常。有人聊到身体,健康,泡脚,他就说超市可以买海盐,用来泡脚好。
朋友说起不知怎么在网上买机票,他就手把手地教,异常仔细。
有人说起灭蚊,他就推荐一款驱蚊产品,没有异味,不杀生,很好用。我感动于这样的际遇。
有些遇见真令人默默于心。
许多人的一天是从茶开始的,比如汪曾祺先生,起床第一件事是坐水,沏茶。周作人说:“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茶是闲情的化身,一点苦涩,几缕回甘,些许江南意,正是在苏州喝茶“断不可少”的人生片刻。
(原载于《姑苏晚报》2024年11月27日 A08版)
作者:唐媛英,封面图由苏报播报大模型AI生成
编辑: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