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搜狐文化原创内容

李子柒回归，"中国春节"申遗成功，小红书非遗话题浏览量突破33.7亿，去年新注册的非遗公司达到3.84万家......非遗带着指数级增长的热度进入文化消费市场，收割流量和财富。

在众多非遗中，女书——这种诞生于湖南江永的女性专属文字，以纤柔笔画编织出女性精神图谱，作为“全世界最具性别特征文字”被收入《世界吉尼斯记录大全》，它不仅是闺阁中的密语，更是中国女性以柔韧笔锋突破桎梏的史诗。

当三月女性月邂逅世界唯一女性文字遗产，当非遗经济与“她力量”强强联手，看似泼天的富贵，究竟由谁来接？

“我是一个运气特别好的人”

胡欣，1988年出生于永州市江永县，是江永女书的第四代传承人。

江永县地处湖南省西南边陲，位于都庞岭南麓，将湖南的烟雨、广西的云霭和广东的海风轻轻缝合。县里瑶族人口占半数以上，山水相嵌、族群交融的秘境里，古老村落的白墙黛瓦间，女书悄然萌发。

关于女书的实物记载，目前最早见于太平天国（清朝咸丰年间）发行的雕母钱，此钱正面文字为“天国圣宝”，背面为“炎壹”，右面女书从上至下是“天下妇女”，左面是女书“姊妹一家”。

太平天国雕母币 19世纪50年代出土

女书园，是江永女书生态博物馆记录、储存女书文化的资料中心。园区坐落在“女书复活岛”美称的浦尾岛上，是女书流传的核心村落。女书传承人胡欣在这里学习女书，宣传女书文化，从售票员到讲解员，再到江永女书生态博物馆馆长，已历经18个年头。

园内的女书墙“江永女书” (中)“文化瑰宝”（右）“世界一绝”（左）

“爸爸憨厚，妈妈能干利落。”据胡欣说，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父母文化水平不高，务农维持全家温饱之余，其实无暇给予儿女细腻的精神陪伴。

但2007年女书园招工，正是这位“没文化”的父亲得到招工消息之后，鼓励在外务工的女儿回到故土。

“他总说扎扎实实做下去，总能出人头地。”胡欣说，“他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人。”

进入女书园以后，从2007年到2010年三年时间里，胡欣翻抄女书原件，看了许多女书相关书籍，不仅在书写方面颇有成效，在女书编织、刺绣上也得老师赞许，“我那个老师说我悟性很高。”

胡欣书写的女书宣纸折扇

2010年，新一批的女书传承人考核开启。考核由当地女书研究专家，以及几位老一辈传承人担任评委，考核内容包括女书的读、写、唱，还有刺绣、编织等内容。这一年，胡欣通过了考核，成为了江永女书最年轻的传承人。

回忆这段往事，胡欣把这一段机缘归于自己的幸运，“我们考的时候只有五六个人去考，去年报名的时候，报考人数翻了将近十几倍。”

担任传承人的15年间，胡欣成果斐然。从书写127米女书长卷放在上海世博会展出，到在联合国“中文日”现场挥毫；从化身谭盾《女书》交响乐微电影女主角，到参演入围奥斯卡的女书纪录片《密语者》——她将阁楼里的私密文字，淬炼成连通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密钥。

世界太大，江永太小

到女书园工作之前，为了能够有一技傍身，胡欣学过一段时间的计算机。在外务工的两个月里，她常常往家里打电话，向父母哭诉。她说，“我是一个非常恋家的人。”

因为恋家，也因为在外务工的压力，她回到故乡。

初到女书园时，胡欣的工资是480元一个月，她在园区门口做售票员，她的父亲在园区当保安。彼时的江永县浦尾村，没有太多接待来客用餐的地方，胡欣就将来访的采风者带到家里，和父母一起免费招待他们吃午餐。

《密语者》工作中的胡欣

江永女孩儿的成长轨迹，大多都和胡欣前半段的人生轨迹一致，学习汉文化，培养一个一技之长，然后外出务工。至于少数可能会在长辈的言传身教中接触到的女书文化，成为童年或是少年生活的一抹剪影。

“这里的女孩还是像别的地方一样。”胡欣说，“我们农村里面的出来其实没有什么人生规划，这些东西自己不懂，父母也没文化，也不会去指导你。”

胡欣的堂姐也是女书的学习者之一，曾经为武汉大学中国女书研究中心的宫哲兵教授翻译女书文献。后来转到了电商行业，专做十字绣。趁着近些年女书知名度有所提高，堂姐也尝试过将十字绣与女书结合在一起，制作一些文创产品。

女书文字的发现者和最早的研究者宫哲兵教授介绍发现过程

但是，市场给出反响平平。“应该是做了一下，还是没有什么效果”，胡欣说。

胡欣的堂妹也是一个“出逃者”。

27岁的堂妹曾在2024年的新一批女书非遗传承人考核中脱颖而出，是28位候选人中的前六名。她的女书知识由胡欣一手教学，胡欣说，“我是希望她能回来接班的。”

但堂妹还是选择拎着大包小包外出务工，胡欣坦言经济待遇占主要原因，“在深圳那边，她有六七千一个月，还有五险一金。在我们这工作的话，一个养老保险二千多块钱一个月。”

《密语者》中胡欣进行女书书法教学

除了当地人，胡欣还对一个深圳的女书学习者颇有印象。这位学生是一名高中生，正在准备出国留学，从网络上了解到女书文化后，她非常感兴趣。2024年，她随母亲驱车往返深圳永州学习女书，每趟单程最少需要6个小时。经过两三次的实地学习，女孩儿计划搭建起一个宣传女书的国际网站。

迎来送往间，小小的江永，承接了短暂的热闹，却留不下为生计奔波的人。

我就是女书，女书就是我

《密语者》中，女书自然传承人何艳新对胡欣说：“你们的女书就是在跳舞，我的女书就是密室，不管它现在什么样子，都跟我们以前的女书没有关系。”

《密语者》中胡欣与何艳新交流对现在女书的看法

女书之前也被称作蚂蚁字，由女性使用烧过的木炭书写，与现在流行的毛笔书写的“柳叶体”不尽相同。据胡欣说，柳叶体是1983年专家关注女书之后，由一些书法家尝试以书法的方式呈现出来的字体。虽然大部分传承人选择用柳叶体呈现，但是实际上女书的书写也可以与小篆、隶书结合，“女书书法确实没有一个标准性，可以根据自己的这个喜好去进行创作，写出自己的风格。”

不同字体的女书书法作品 宫哲兵 书

不仅字形变换了，现在的女书在书写内容上也与从前的“密室”道别。在第六代传承人周慧娟手中，女书也用来讲述美好生活和正能量故事。

周慧娟女书作品《红旗颂》十米长卷

然而，看似自由的非遗文化演变背后，女书的传承受地缘影响非常大。因为它更接近于表音文字，《贺三朝书》、《祭祀祈神歌》、《结交老同书》等女书中的名篇能够出口成曲，都要依托江永当地的方言。

但是，即便生长在这片土地的人都具备本土优势，能够依托女书变现的，还是少之又少。市面上能够看到许许多多带有女书元素的联名商业合作：沪上阿姨“东方轻乳花茶”和女书联名，制作了奶茶杯；湖南卫视与女书联名，制作了纪录片《春山可望·巾帼篇》的宣传海报；大大小小的设计品牌以女书为底，设计服饰、挎包......

沪上阿姨奶茶杯（左）湖南卫视海报（中） 女书品牌三朝秀（右）

胡欣印象中，县城中也会有外来的不懂女书的商家开设“女书手信店”，售卖丝巾、扇子、杯垫一类的文创产品。

但据胡欣所说，这些联名或是合作有部分会有授权，有部分没有，“我们其实很早就注册了这个商标，但是没有管理起来”，存在知识产权混乱的情况。

资料显示，早在近十年前，国家工商总局就先后为江永县注册了涉及服装、旅游、教育、食品、纺织品、化妆用具、电子产品等15类“女书+图形”商标。

商标管理之外，胡欣也坦言，现在领导的首要想法，其实是打开女书的知名度，而非纠结版权版税。作为实用文字的女书正在消弭，作为文化符号的女书有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她表示，其实和闺蜜姐妹间沟通，女书早就不合时宜。哪怕是与熟知女书的自然传承人何艳新老师交流，也只需要一个电话，而非写字。

“我们现在基本上不用这个来进行沟通交流。”胡欣说，“我们是要用一种更新的方式让它继续活下去”。

只是，相较于刺绣、漆器、打铁花等具备工艺性、观赏性的非遗门类，能够让女书“活下去”的商业转化始终面临独特困境：作为一种实用文字，其书写具有普适性；而作为方言歌谣，传唱又囿于江永地域。这种双重属性使得女书难以形成流传甚广的排他性文化IP，商业化合作往往需要依托传承人的个体标签作为价值支点。

胡欣作为传承人参与的部分商业合作

“我做的时候其实做的人很少，但现在做女书的人特别多。我感觉我自己还是遇到了很多的贵人，什么好事都发生到我身上，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胡欣的感慨道破了非遗传承领域的幸存者偏差现象——她凭借先发优势完成个人IP与文化遗产的深度绑定，这种机遇在女书学习者队伍扩张的今天已难复制。

正如她自己所言：“其实我就是女书，女书就是我”，这种高度重合的身份认知，恰是多数后继者难以逾越的护城河。

一句话祝福：快乐、逍遥、自在

“女书像一盏灯，让我找到了人生的追求跟目标；也像一个纽带，把我们现在的女书传人以及女书爱好者的心系在一起。”

值此三八妇女节，胡欣特意用女书写下"快乐、自在、逍遥"的祝福。这六个字源自女书歌谣中常见的祝语，笔画间跳跃着先辈女性对同性的深情寄望：真正的女性力量，在于找到让灵魂舒展的生存美学。

参考资料：

湖南省人民政府：《“女书”商标终回家》

《密语者》，冯都、赵青联合执导，2024年8月31日在中国院线正式上映。

撰文 | 邓文静

编辑 | 钱琪瑶

视频｜Kean

*本文为搜狐文化独家原创内容

未经搜狐文化授权不得转载，欢迎分享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