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与中国在近代史上留下了许多尚未完全消解的矛盾。长期以来,国内外一些偏见与片面叙述不断叠加,使两国民间感情时常紧张。在这样的背景下,2006年一部名为《含泪活着》的纪录片在日本上映,出人意料地引发轰动。而片中的主角,竟是一位中国人——丁尚彪。很多日本观众把这位在异国他乡艰难打拼的普通人,视作勇气与韧性的象征。为什么会这样?故事要从一场雪夜的相遇说起。
那是东京一个飘着大雪的冬夜,纪录片导演、日籍华人张丽玲下班后与同事走进一家寿喜烧店取暖。迎接他们的服务员个子不高、身形清瘦,说着生疏却努力的日语,手脚麻利地忙前忙后。张丽玲留心片刻,便用中文轻声一试:“你是中国人吧?”对方眼睛一亮,笑着点头。他叫丁尚彪。老乡相逢,两人聊得投机。几杯清酒下肚,丁尚彪眼圈发红,话匣子打开:他为什么来到日本、如何在缝隙里谋生、对家人的牵挂与愧疚……那些隐忍与艰辛,像雪夜里的热气,一点点升腾出来。 张丽玲被深深打动。她敏锐地意识到,这不是一段“异国打工”的表面故事,而是一个普通人用顽强和善意对抗命运的长镜头。她提出拍摄纪录片的想法,丁尚彪起初连连摆手:不习惯被镜头盯着,也担心“惹麻烦”。直到张丽玲坦诚相告拍摄安排与报酬,他才勉强答应。此后近十年,镜头跟随他穿过后厨的蒸汽、街头的夜风与狭窄出租屋的昏黄灯光,记录下心酸与欢笑并存的日子。片名最终定为《含泪活着》——既不夸张,也不矫情,恰好是他生活的纹理。 丁尚彪为何会成为“黑户”?故事要追溯得更早。出生在上海的他曾下放到安徽务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轻的锐气被土地一点点磨平。返回上海后,他进了工厂当一线工人,遇见并娶了同事陈祈星,女儿丁琳出生,喜悦与压力同时涌来。为了让家人过上稍微宽裕的生活,他从同学聚会得知日本打工收入较高,便咬牙决定出国闯一闯。妻子东拼西凑出三万元相助,他带着“尽快还债、让家人过好日子”的承诺登机。 落地北海道后,现实给了他第一记重击:所谓“飞岛日语学校”不过是收取学费的空壳。周遭荒凉,连做兼职的机会都难寻。若继续耗着,只会坐吃山空。他索性放弃学生身份南下东京,自此成了没有合法身份的打工者。东京的第一份工作来自一家小饭馆。老板娘看他吃力学日语,专门买来教材,让他白天端盘、洗碗,夜里对着假名和词典“啃书本”。半年不到,他已能与客人简单交流。为了多赚一点,他又在超市、清洁公司、发单点间奔波,一天打两三份工,睡眠常常不足五小时。每当疲惫到撑不住,他就想起远在国内的妻女,咬牙再坚持一下。 作为“黑户”,他无缘更体面的岗位,只能接最辛苦的活:下水道清洁、搬运、保洁、夜间收货……钱一有结余,他几乎全寄回家里。妻子在国内独自支撑,打零工、照顾女儿,岁月的痕迹悄悄爬上她的脸。丁琳慢慢长大,成绩优秀,最终获得赴美深造的机会。父亲在她的成长中常常缺席,但在她心里,父亲始终是“值得骄傲的人”。在出国前,丁琳决定先带母亲来日本与父亲团聚。因为身份问题,丁尚彪不敢去机场,只在街角远远张望。母女呼唤“爸爸”的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三人紧紧相拥,这个被生活劈开的家庭,终于在异国的寒风里短暂地合上了缝。 《含泪活着》在日本上映后出乎意料地火爆。观众在大银幕上看到的,是一个不抱怨、不放弃、用汗水与善意雕刻生活的普通人。那些日常的琐碎——端盘的姿势、夜奔的脚步、与同乡短暂对话时眼里的光——在日本社会压抑的氛围里,反而像一束束微弱却真实的火苗。人们在他身上,看到了不被制度与命运完全框死的可能。影院里常常座无虚席,不少观众看完流着泪鼓掌。 意外也随之而来:由于影片披露了他的经历,警方依据法律对其身份开展调查。丁尚彪没有反抗,坦然配合。他很清楚,非法滞留并无可辩。然而舆论很快涌动起来:许多日本观众公开为他发声,强调他勤恳守法、未给社会添乱,反而以坚韧与诚实打动了无数人。最终,出于社会舆情与人道考量,相关方面作出了宽缓处理。这一结果不仅是对个人努力的回馈,也折射出普通人之间彼此理解与同情的力量。 丁尚彪并非“传奇英雄”,他只是千千万万为家人负重前行者的缩影。他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有的只是一次次把碗盘擦亮、把地板拖净、把疲惫咽下的日常;也正因如此,他的故事才更能穿透国籍与文化的隔膜,抵达不同观众的心。很多日本人说,从他身上看到了“活下去”的真诚与倔强——那是一种在规则与压力之下仍不“麻木”的生命力。 多年以后回望,《含泪活着》之所以打动人,并不是因为它展示了多少苦难,而是它让我们相信:在再冷的冬夜里,仍有人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在再难的环境里,仍有人用勤劳与善意撑起家庭与尊严。丁尚彪的名字因此被记住,而真正值得记住的,是他那句从不言弃的无声誓言——含着泪,也要活得像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