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在偃师二里头遗址闲逛,脚下的麦田刚收割完,裸露的黄土里嵌着几片灰陶碎片。导游拿着小喇叭说 “这就是夏都斟鄩的宫殿区”,我忽然想起前考古队队长许宏接受采访时的话,那语气简直像给沸腾的舆论泼了盆冷水:“谁说二里头是夏都几近确认?纯粹是媒体瞎写。”
说实话,这话比遗址里的青铜爵更让我吃惊。从小历史课本就说夏朝是中国第一个王朝,司马迁在《史记》里把夏王谱系写得清清楚楚,怎么到了亲手挖遗址的人嘴里,反倒成了 “假设”?
许宏当队长那些年,二里头挖出的宝贝可不少。3 座大型宫殿基址、铸铜作坊,还有那种被称作 “鸡夷” 的陶器,形状和《礼记》里记载的夏朝礼器一模一样。按说这些都是硬证据,但他偏不松口,理由就一条:没文字。“只有它自己说‘我是夏’,才算铁证。” 他在访谈里举过例子,就像殷墟出土的甲骨文明确写着商王名号,二里头至今没挖出一块能证明身份的骨头或陶器铭文。
这就让考古圈分成了两派。北大的邹衡教授当年在登封的会上讲了 6 个小时,坚持说二里头一到四期全是夏文化,后来这观点还写进了夏商周断代工程的报告里。可许宏偏要当 “搅局者”,他甚至发现社科院的研究室牌子都悄悄变了 —— 从 “商周考古” 改成 “夏商周考古”,没人说得清具体什么时候改的,就像 “夏存在” 这件事,慢慢成了默认的事实。
我翻《古本竹书纪年》的时候,看到 “太康居斟鄩,羿亦居之” 的记载,再对照二里头的地理位置,正好在伊河洛河之间,完全符合 “伊洛竭而夏亡” 的说法。按理说这线索够清晰了,但许宏的反驳更戳要害:“后世文献说的夏,会不会是后人建构的记忆?就像传说里的黄帝,谁能拿出考古实证?”
其实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疑古思潮就质疑过夏朝。李济先生去山西挖西阴村,本来是想找夏的痕迹,结果只挖出了仰韶文化的彩陶。直到 1959 年徐旭生老先生七十多岁还带队去豫西调查,才发现了二里头这个 “大宝贝”。可即便挖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解决核心问题:这地方到底是夏都,还是早商的都城?
有意思的是,许宏虽然不认 “夏都” 的说法,却把二里头看得比秦陵还重要。他在文章里写过,这里的宫殿布局、青铜铸造技术,是真正的 “中华第一都” 的雏形。就像一个新生儿还没起名字,但谁也不能否认它的存在。我在遗址博物馆看到那把出土的绿松石龙形器,碎片拼了三年才复原,龙身蜿蜒,眼睛用白玉镶嵌,那种工艺水平,绝不是普通部落能造出来的。
不过话说回来,断代工程把夏朝年代从公元前 21 世纪排到 16 世纪,还列出了历代王号,确实有点 “先定结论再找证据” 的意思。许宏吐槽这是 “假定的年表”,不是没有道理。就像我们现在看古装剧,先设定主角身份,再找服装道具贴合,可历史研究不该这么反过来。
有次在考古论坛上碰到位老专家,他说其实考古界的分歧没那么尖锐。“许宏不是否定夏存在,是反对没有证据就下结论。” 就像王城岗遗址被推测是 “禹都阳城”,但也只是推测,没有文字佐证。那些精美的玉器、陶器能证明这里有个强大的政权,可这个政权是不是 “夏”,至今还是谜。
我盯着博物馆里那尊二里头出土的陶鼎发呆时,忽然觉得这场争论特别有意义。比起纠结 “有没有夏”,许宏的坚持其实是在守护考古的底线 —— 不把推测当事实,不把传说当历史。就像他自己说的,考古队长的价值是提供材料,不是给遗址贴标签。
现在再去二里头,麦田边的解说牌已经改成了 “东亚最早的广域王权国家都城遗址”,没再提 “夏都” 二字。风吹过空旷的宫殿基址,那些夯土台基沉默不语,它们见过三千多年前的烟火,却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或许这就是历史的魅力,那些没被说透的谜题,才值得一代代人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