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唐众多骁将之中,李绩几乎是唯一被史家普遍认可、能与“战神”李靖并肩而论的人物。民间演义里,他更化身瓦岗军军师“徐茂公”,筹谋决断、出奇制胜。然而,这位后世称颂的名将,也曾被一些好事者讥为“长败将军”。此说虽偏,却并非毫无根据——李绩早年确实连吃败仗,只是这些挫败恰恰成为他自我淬火的燃料。
若说同时代的李靖、李世民属天赋型的战争奇才,少年得志、鲜逢败绩;则李绩恰与之相反,他的悟性未必起步即巅峰,却能在一次次碰壁中总结教训、精进技艺,终也抵达将帅之林的最顶端。要理解他如何从“败”走向“名”,须自源头梳理其数场关键之失。
李绩本名徐世绩,字懋功,演义呼作“徐茂公”由此而来。归降李唐立大功后,赐姓“李”,名改“李世绩”;及李世民登基,为避“世”讳,再易名为“李绩”。正史所载,他家世并不寒微:曾祖徐鹊为北周濮阳郡守,祖父徐康任北齐谯郡太守。北齐亡后家势中落,至其父徐盖虽不仕,然祖产殷实,乡里望族。隋末风雨飘摇,河南浚县为运河、征辽、营建洛阳城之重税重徭区,官府征发频仍,民不聊生,群盗蜂起,徐家亦屡遭豪强官吏“打秋风”,家业难以独善其身。徐盖遂决意揭竿,时徐世绩年仅十八。
徐家素有善名,富不骄横、遇荒恤贫,故一呼百应,迅即聚众入翟让麾下的瓦岗军。其时瓦岗初成,众不过数千。与徐家同时加入的,还有山东豪侠单雄信。自此一段时间,翟让、单雄信与徐氏父子几成瓦岗最高决策层。然而理想与现实相抵:演义笔下的“揭竿者”多具悲悯,史实中的农军起初往往流于劫掠。徐氏知若只在近地扰民,早晚为官军剿灭,遂献策:远袭运河商旅与漕运,既不损邻里,又可富军资。此策一行,瓦岗名望渐立、钱粮激增、招兵扩伍,军容转盛至近万人。其间虽屡遭官军围剿、战事有败,然“有粮则安、有资则聚”,势力稳步生长。
扩张至一临界点后,瓦岗的路却开始模糊:翟让、单雄信与徐氏父子皆非宏观战略的天才,下一步该如何跨越由“军伍”向“政权”的门槛,群情未定。此时关键人物李密登场,改变了瓦岗的命运,也重塑了徐世绩的轨迹。李密出自隋室贵族,因反炀帝兵败流亡,隐忍两载后入瓦岗。他迅速整合周边势力,击破名将张须陀,以荥阳为中心扩出成片根据地,再取洛口仓这座超级粮仓,凭仓廪以抚灾黎、募新军,兵力飙至三十万规模。
对徐世绩而言,家学是纸上之师,李密则是战场上的第一位实师。随李密南征北战,他由“野路子”悍将,进阶为能领千军的合格统帅。然而势成之后,权力的缝隙张开。瓦岗本由翟让创立,李密入局后实权渐归其手。翟让开始尚能退居其后,但“二主并存”终成隐患。李密遂设宴行险,酒席间手起刀落杀翟让;乱军之中徐世绩亦负伤,赖李密惜才止戈方免于难。事后他不图复仇,转而归心李密,视其如师。李密既定一尊,挥师围洛阳,一战挫守军,却因严寒难以久攻而旋师待春。
岂料春未大定,江都突发兵变,隋炀帝为禁军缢杀,宇文化及挟十余万精锐自立。李密为避腹背受敌,急与洛阳议和,转而东击宇文化及。徐世绩镇守黎阳,与主力内外呼应,大破敌军,功勋卓著。然刚得胜果,王世充复乘隙袭来,瓦岗疲兵不支,大溃而退。李密奔关中图借李渊之力东山再起,却被看穿意图,不赐一兵一卒,终遭截杀。李密毙,徐世绩遂面临“自立”与“归附”的抉择:以其时年二十余、拥兵一方,固可称雄;但他深知自身根基与号令力不足,瓦岗诸部离心,强敌环伺,强立必速亡。于是他携地盘投唐,获李渊赐姓“李”,名改“李世绩”。
归唐后,他仍镇守旧部,配合围洛阳。可如其所料,瓦岗旧部在惨败与主帅暴毙后已成散沙,各怀去就。王世充、窦建德四面挤压之下,他未能稳住局面,终在与窦建德交锋中大败,父徐盖被俘——此役是其人生头等惨败,亦是生涯拐点。为救父,他一度降于窦建德,被迫镇守黎阳;谋刺未成,携数十亲兵脱身复归唐营。窦建德顾念“念旧”未戮其父,只囚之;唐廷则嘉其“返本”,益加信任,遂配隶李世民麾下。
李世民年少五载,却成为他第二位名师。虎牢关大战前后,李世绩随秦王反复鏖兵,围困洛阳,继而在虎牢关一役见证并参与“一战擒二王”的高光时刻:李世民先围王世充,再借敌疲惫突击窦建德大营,擒敌主帅,北方名义上归于一统。徐盖亦因此得释返长安。功成未久,李世绩再遭巨挫——刘黑闼趁势再起,他兵力单薄欲退却,途中为黑闼追歼,几至全军覆没。事实证明,此时的李世绩虽已能独当一面,但在与“能与秦王硬刚”的强敌对抗时仍显稚嫩。其后李世民亲征数月方定山东河南之乱,黑闼遁突厥,复还再扰,经太子李建成联络士族方平。战末,李世绩独拔兖州,击破徐元朗——与一众一流悍将相比,他已锋芒毕露。
第三位名师李靖,令其技艺圆满。辅公祏叛江淮,朝廷命李靖、李世绩分路夹击,数战而平。其后二人同赴并州防突厥,李世绩在与草原劲敌的长期拉扯中,将所学战法融会贯通:侦察、佯动、断脉、围剿、乘胜追击,环环相扣,自成体系。武德九年玄武门事变,他人在边塞未预其事,却已被视作全唐第三号统帅,仅次于李世民、李靖。太宗登基,为避讳,他由“李世绩”改名“李绩”。
自此以后,李绩“以败为师”的阶段告终,迎来几乎无败的黄金岁月:北击突厥,西制薛延陀,东临高句丽,皆以稳定、细腻、节制而凌厉的作风见长。由“败仗累累的瓦岗悍将”到“与李靖并肩的帝国名帅”,他用多年淬炼证明:名将并非只由天才铸就,也可由刻苦、反思与耐心堆叠而成。
李绩的经历启示颇深:失败本身不可怕,关键在于能否以冷静之心抽丝剥茧,定位失误的源头——是情报、是补给、是节奏、是指挥控制——并据此修正。惟其如此,方能将挫败转作阶梯,将经验锻作刀锋,最终抵达“绝世名将”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