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地说,在关于“中国”的论述当中,最不容易被规整地纳入“中国史”范畴的当属元清史,尤其是清史。
举个例子,清廷在处理蒙古、西藏、新疆等“非汉”地区,以及部分涉外事务时,都会通过理藩院来进行协调与处理。
但与传统的六部不同,理藩院的高级官员几乎均由满人或蒙古人担任,汉人被彻底排除出了边疆与外交事务之外。
《钦定理藩院则例》文本
鉴于此,有西方学者认为,“这样的安排,导致边疆的民族精英们在政治和制度上是与清朝皇帝而非与中国(Chinese state)联系在一起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非常微妙的话题就此摆上了公众的台面——“清朝”到底是不是“中国”?
古典意义的“中国”
明朝立国之初,朱元璋除了遣使招谕故元宗室和蒙古部落臣民之外,还遣使持诏谕云南、八番、西域、西洋、琐里、爪哇等地,表示“然必中国治安而后四方外国来附”。
显然,他似乎并未将八番、西域、畏吾儿等视为“中国”的一部分。
明孝陵
实际上,一直恪守着传统“天下观”的明朝君臣们,将国家划分为两京十三省与“外夷”两大部分。对此,《大明一统志》中如是写道:
天命统一华夷,幅员之广,东尽辽左,西极流沙,南越海表,北抵沙漠。四极八荒靡不来廷。而疆理之制则以京畿、府州、直隶、六部,天下分为十三布政司。
拉丁文版《中国新图志》里的“中华帝国新图”
值得一提的是,世居东北的女真诸部,一直被明廷视为接受羁縻统治的重要管辖区,正如《大明一统志》中所说的那样:
女真迨入本朝,悉境归术目开原迤形。因其部族所居,建置都司一、卫一百八十四,所二十,官其酋长为都督、都指挥、指挥、千百户、镇抚等职,给与公信,俾仍旧俗,各统其属,以时朝贡。
1616年,努尔哈赤被诸贝勒、大臣推举为“英明汗”,以天命为号,建立后金国。
值得一提的是,他不仅在称汗前一直视明朝为“天朝”,甚至在两年后发表的讨明檄文《七大恨》当中,依然将明朝皇帝视为“天降大国之君”与“天下共主”。
电视剧《努尔哈赤》中的努尔哈赤
皇太极即位后,对明朝的态度变得更为强硬。比如他在致明朝的文书中表示,“尔既称为中国,宜秉公持平;明国复无一言,明既称为中国,则当秉公持平。乃他国侵我,则置若罔闻”。
由此可见,尽管皇太极也与自己的父亲一样,将明朝视为“中国”,但认为“中国之主”并非明朝皇帝永久独占,自己也有机会参与角逐。
因此,他不仅经常以“北朝”之君自居,还希望有朝一日成为“北朝”与“南朝”的共主。
电影《南汉山城》中的皇太极
1644年清军入关后,顺治——更准确地说,是以多尔衮为首的满洲贵族——将自己视为取代明朝统治的“入主中国之君”。
因此在告祭天地的祝文中,出现了“我皇祖宠膺天命,肇造东土,建立丕基……值明祚将终,奸雄蠭起,以致生灵涂炭,傒望来苏。臣钦承祖宗功德……因兹定鼎燕京,以绥中国”的论述。
实际上,即便是乾隆本人也曾在《皇清开国方略》中颇为骄傲地表示,“我大清兴于东海,与中国无涉。虽曾受明之官号耶,究不过羁縻名系而已,非如亭长、寺僧之本其臣子也。”
一方面,乾隆所说的“中国”指代的就是明朝;但另一方面,它的内涵是比较模糊的——既可以是曾经“受命于天”的“天朝”,也可以指地理意义上的“明朝疆域”。
《皇清开国方略》内页与乾隆画像
鉴于此,欧立德教授曾公开表示,“我们可否不经质疑地直接将‘清朝’等同于‘中国’?难道我们不该将其视为一个‘满洲帝国’,而‘中国’仅是其中的一部分?”
坦诚说,如果将“中国”视为古典意义的、带有“汉文化属性”的中原王朝,那么身为“中国”的明朝疆域,无疑是“大清国”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问题是,在有清一代的不同文献中,“中国”一词的内涵可能是截然不同的。
欧立德与其著作《The Manchu Way》封面
实际上,欧立德在仔细阅读了《大清历朝实录》之后发现,在1644—1911年间合计出现了1088次“中国”。
其中,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中国”指代的是“汉人居住地”;剩下的“中国”指代的“好像是整个大清帝国的国土”——他“大多出现在处理对外事务层面,或者是一种历史或文化的语境下”——有着“中央之国”的内涵。
《清实录》内页
是“大清国”,更是“中央之国”
坦诚说,在涉外文书中,带有“中央之国”意味的“中国”,之所以能够等同于“大清国”,无疑是将程朱理学作为治国思想的统治阶层,主动接受并继承了儒家“天下观”的具体表现。
顺治十二年(1655)五月,清廷以“俄罗斯沙皇遣使献礼事为沙皇还礼”为名,发出了一份满文的敕谕文书(汉译):
大清皇帝敕谕,致俄罗斯察罕汗(沙皇)。尔国地处西北地方,距离遥远,向来未至中国(dulimbai gurun),却今尔悉闻善名,真心实意遣人进献方物,故朕欢喜异常。
为略表朕兴仁遐荒远方异域之苦心,并还礼布施,委付给来使赍之。恭收此礼,愿永保和睦,世代受到恩赏。
在满语中,“dulimbai gurun”一词翻译成汉语即“中央之国”,等同于“大清国”。
西方绘作中的顺治与汤若望
鉴于沙俄不断侵扰黑龙江流域以及雅克萨等地,清廷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特意向其递交了一份蒙古文交涉诏书:
大清国(daicing gurun)皇帝谕旨,谕俄罗斯察罕汗。谓:
先遣使臣尼古拉,因不知大国礼法,出言举止粗鲁低下,予以宽恕吧。因为相距遥远,(尼古拉)不知中国(dulimbai gurun)法律,并无恶意。你后遣使臣正在等待定议,将此等原因先令察罕汗知晓,寄付使臣米奇弗威尼果等谕书。
显然,这里的“中国(dulimbai gurun)”也等同于“大清国”。
西方版画作品中的康熙
雍正元年(1723),青海和硕特右翼蒙古首领罗卜藏丹津发动反清叛乱,但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
值得一提的是,以果隆(佑宁寺)、果芒为首的多个西宁境内的藏传佛教寺院,因被指控“响应反叛”而遭到了血腥报复。
雍正十二年(1734),清廷在致准噶尔汗国的诏书中,不仅提到了果隆、果芒等寺院遭遇破坏一事,还解释了个中缘由:
佛教之正源在昭地(即西藏),弘扬佛法者,中国(dulimbai gurun)之大施主也,所有满洲、蒙古、尼堪(即汉地),于各自地府敬奉佛法者,此即教也。并非但涉果隆、果莽二寺。
电视剧《雍正王朝》里的雍正
短短的几句话,至少蕴含了三层含义。
首先,尽管人们公认藏传佛教的“正源”是“昭地”西藏,但弘扬佛法的一直都是来自“中国”的“大施主”;
其次,“中国大施主”统辖下的满、蒙、汉地区所敬奉的佛法,无一例外都是“昭地之教”即藏传佛教,并非只有果隆、果莽两个寺院信奉;
第三,“中国”就是“大清国”,无论是“昭地(西藏)”还是满洲、蒙古、尼堪(汉地),都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今天的佑宁寺
乾隆九年(1744),准噶尔大汗噶尔丹策零派遣使臣第巴喇嘛、宰桑吹纳木喀进藏“熬茶礼佛”。
一行人等在离开拉萨之前,特意向西藏郡王颇罗鼐请教“如何可以得到大皇帝(乾隆)深信,益加和好,永久不渝之处”一事。
对此,颇罗鼐如是回答道(汉译):
我土伯特之卫藏虽为黄教福地,此前并无如此繁昌,唐古特人等亦从未如此安乐,后因中国(dulimbai gurun)大皇帝意欲兴广黄教,逸养众生。
藏文版《颇罗鼐传》 内页
故自五世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拉藏汗,直至颇罗鼐我,悉数赏印授封,不分内地与土伯特地方,叠沛圣恩,故今受益,远过从前者,所有蒙古、唐古特人等无人不知。
此皆我之肺腑之言,特此陈告,尔等返回,可将我此等粗俗之言转告噶尔丹策零,是非之处,听其自便。
在颇罗鼐看来,身为“中国大皇帝”的乾隆,是统驭天下,即满、汉、蒙、藏等多民族的“共主”。因此,准噶尔汗国务必要加强与“中国”即“大清国”的密切关系。
大臣跪拜乾隆皇帝,刊印年代1840年
乾隆三十年(1765),清廷在库伦(乌兰巴托)以北的珲堆山谷内,敕建了旨在纪念哲布尊丹巴二世的丹巴多尔济寺(敕愿寺)。寺庙建成后,谕旨以满、蒙、汉、藏四种文字镌刻在两块花岗岩碑石上。
在蒙古语碑文中,哲布尊丹巴二世被赞誉为“宣赞教化,绥辑众蒙古,使之归心于中国(tomtatu olos),功绩是非常大”的宗教领袖。
碑文中的“tomtatu olos”一词,直译过来与满语“dulimbai gurun”完全一致,即“中央之国”,也就是“大清国”。
丹巴多尔济寺遗迹以及所在位置
以上种种,都无疑印证了欧立德所说的,“满洲人有时候将他们管辖的土地称为中国,不管是在汉语还是满语中,都是这样”。
尾声:“流动”的中国
实际上,即便在清朝内部,不同人众对“中国”的理解,依然存在着很大差异。
比如魏源在成书于1842年《圣武记》中指出:
蒙古,诸游牧国之大名也。十七行省及东三省地为中国,自中国而西回部,而南卫藏,而东朝鲜,而北俄罗斯。其民亦皆土著之人,其国亦皆城郭之国。
显然,这里的“中国”只是一个纯粹的地理概念。
《圣武记》内页
但是,鸿卢寺卿黄爵滋在发表于1838年,呼吁“禁绝鸦片”的奏疏中指出:
以中国有用之财,填海外无穷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渐成病国之忧。
由于粤东洋船鸦片烟盛行,致纹银透漏出洋,日甚一日,今则蔓延中国,横被海内,槁人形骸,蛊人心志,丧人身家,实生民以来未有之大患,其祸烈于洪水猛兽,非雷厉风行不足以振聋发聩,请仿周官用重典之治,治以死罪!
同样的“中国”,在这里指代的就是“大清国”了。
吸食鸦片的工具
总而言之,“中国”内涵的不一致性,必然会让现代人——无论他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感到非常困惑。原因很简单,这个定义原则上应该是固定的、一清二楚的。
于是,一个近乎“荒唐”的情况出现了。一方面,倘若你认为“清朝即中国”,那么找到合理的论据并不是什么难事;另一方面,倘若你非要认定“清朝非中国”,那么相应的“论据”其实也不少。
原因很简单,你的“中国”与他的“中国”,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儿。
刻有“中国”字样铭文的的何尊
由此可见,倘若我们“无脑”引入西方的概念观点与理论方法,而不能适应中国的实际情况,不仅很难取得更深层次的研究成果,甚至可能得到一些啼笑皆非、令人咋舌的“暴论”。
站在历史演进的角度看,“中国”无疑是一个“流动的王朝”——不仅王朝分分合合是常有的事情,历代中原王朝控制的空间边界,也是不断变化的。
因此,我们没有必要以现代中国的政治边界来俯视古代中国,更没有必要简单粗暴地以历史中国来看待和评价现代中国。
长城
最后想说的是,以“新清史”为代表的西方观点,固然可视为是对我国历史研究的一种启发和促进。但是,我们也要高度警觉一小部分所谓“学者”背后的动机及其为政治服务的考虑。
客观地说,在关于“中国”的论述当中,最不容易被规整地纳入“中国史”范畴的当属元清史,尤其是清史。举个例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