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预备铃在暮色中悠悠响起,实验中学门口的梧桐叶被晚风撩拨得沙沙作响。张建国将褪色的蓝布围裙系紧,指节上还沾着今早熬卤汁时溅上的褐色痕迹。铝锅里的汤汁咕嘟冒泡,混着八角桂皮的香气,在深秋的凉意里凝成一团温暖的白雾。
他数着兜里皱巴巴的零钱,这是上周摆摊攒下的三百二十块。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医院发来的缴费提醒——妻子第三次化疗的费用还差八千七百块。梧桐树上最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摊位上,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口袋里的诊断书,纸角已经被摩挲得发毛。
“张老师?”清脆的女声惊得他差点打翻汤勺。高三(2)班的林小满瞪着杏眼,书包带子歪在肩头,“您怎么在这儿卖茶叶蛋?”她身后跟着几个同班同学,运动鞋在水泥地上蹭出不安的响动。
张建国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家里养的母鸡下太多蛋,吃不完。”话一出口就知道拙劣,学生们又不傻。果然,素来泼辣的周薇突然红了眼眶:“师母的病......”她的声音被呼啸的北风卷走半截。
第二天傍晚,摊位前突然排起长队。穿校服的少年们攥着皱巴巴的纸币,眼睛亮晶晶的:“老师,要五个!”“多给我装几个,我爸特爱吃!”张建国的手忙个不停,铝锅边缘的热气熏得他眼眶发酸。人群里有人小声说:“听说师母化疗掉了好多头发......”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深潭,周围的议论声突然低了下去。
暮色渐浓时,他数着铁皮盒里的零钱,发现多了三张红票子。最底下压着张字条,稚嫩的字迹写着:“张老师加油!——全体高三(2)班”。梧桐树上的路灯突然亮起,暖黄的光晕里,他看见几个学生躲在拐角处,见他抬头,立刻笑着跑开了。
这些温暖的片段却像刺进肉里的木刺,很快被现实的疼痛掩盖。三天后的傍晚,天空阴沉得像块浸透墨汁的抹布。张建国正在给铝锅添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抬头时,五个染着黄毛的混混已经围住摊位,为首的脖子上纹着青龙,嘴里叼着烟:“这地儿我们老大包了,识相的赶紧滚。”
“我有摆摊许可证......”话没说完,青龙男一脚踢翻铝锅。滚烫的卤汁泼在张建国脚背上,他疼得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混混们掀翻桌子,铁皮盒里的零钱撒得满地都是。人群中传来惊呼,他听见妻子的尖叫,转头看见她被推倒在路边,后脑勺重重磕在花坛边缘,殷红的血瞬间染红了枯黄的草。
“妈!”女儿小雨的哭喊撕破暮色。这个刚上初中的女孩冲过来时,被青龙男一把推开。张建国感觉胸腔里有团火炸开,他抄起掉在地上的木棍,却被人从背后踹倒。混乱中,他听见围观学生愤怒的叫骂,还有警车由远及近的鸣笛声。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刺得人鼻腔发疼。张建国攥着病危通知书,指节泛白。手术费要五万,可他卡里只剩不到两千。走廊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抬头看见班长李想带着十几个学生,每个人怀里都抱着大大小小的存钱罐。“老师,这是我们凑的。”李想的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献血证,“明天周末,我们还组织了义卖......”
然而这场温暖的援助,却在三天后演变成一场风暴。食堂门口贴出的涨价通知点燃了学生们积压已久的怒火——原本八块钱的盒饭涨到十二块,菜里的肉丁却肉眼可见地减少。“苟老板就是看不得张老师赚钱!”不知谁喊了一声,午休时间的食堂瞬间炸开了锅。
那天傍晚,高三(2)班的教室异常安静。李想站在讲台上,夕阳的余晖透过斑驳的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师母现在还昏迷不醒,医生说再交不上钱......”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林小满“嚯”地站起来,马尾辫甩得笔直:“去他的黑心食堂!我每次吃完都拉肚子!”她的话像点燃火药桶的火星,教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响应。当晚十点,五十多个学生悄悄聚集在操场角落,月光下,他们的影子在跑道上拉得老长。
食堂的铁锁在撬棍下发出刺耳的声响。第一个冲进去的是体育委员,他抄起不锈钢餐盘砸向油腻的玻璃窗。“哐当”一声,玻璃碎片飞溅,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学生们压抑已久的愤怒终于决堤,有人掀翻餐桌,有人将发酸的饭菜泼向墙壁,还有人用马克笔在墙上写下“还我师母公道”。
这场持续了二十分钟的“暴动”,在校长的怒吼声中戛然而止。第二天清晨,全校广播里传来处分决定:李想、林小满等四人被开除学籍。消息传开时,张建国正在医院走廊给妻子削苹果。水果刀“当啷”掉在地上,苹果滚到墙角,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泛着青色。
抗议的声浪如同涨潮的海水,迅速漫过整个校园。上千名学生罢课聚集在操场,他们举着写有“还我同学”“严惩奸商”的纸牌,整齐的口号声震得教学楼的玻璃嗡嗡作响。校长办公室的门被拍得震天响,教务处的窗户被砸出蛛网状的裂痕。当警车的红蓝灯光划破夜空时,校门口已经筑起了由课桌和自行车组成的路障。
学生们手挽着手,组成人墙。林小满站在最前排,单薄的校服在夜风里猎猎作响。她看着警车上闪烁的警灯,突然想起张老师教过的《六国论》:“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这句话给了她勇气,她深吸一口气,带头唱起了校歌。苍凉的歌声里,有女生开始抽泣,很快,哭泣声与歌声混在一起,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第三天。当教育局的调查组进驻学校时,校门口的梧桐树上挂满了学生们手写的请愿书。每张纸上都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被雨水洇湿的字迹晕染开来,像一朵朵盛开的墨花。监控录像还原了摊位被砸的全过程,苟老板的通话记录显示,他曾授意青龙男“给姓张的一点颜色看看”。
半个月后,市电视台报道了这起事件。镜头扫过重新开业的食堂,明码标价的菜单旁贴着学生监督员的照片。张建国的妻子已经完成手术,化疗室的窗户边,摆满了学生们送来的千纸鹤。而那棵见证了一切的梧桐树,在来年春天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子间,偶尔还能看见残留的红色条幅,在风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