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酷的升腾：当捐赠成为一种艺术实践_艺术资讯

最酷的升腾：当捐赠成为一种艺术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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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5 21:3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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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腾—赵冷月书法作品捐赠回顾展”展览现场/嘉兴博物馆外景

2025年11月末，"升腾——赵冷月书法作品捐赠回顾展"在嘉兴博物馆北馆区一楼东展厅开幕。这是赵冷月先生诞辰110周年五地系列展的重要一站，由中共嘉兴市委宣传部指导，嘉兴市文化广电旅游局主办。展览集中展出52件（套）赵冷月先生的书法精品，涵盖篆书、隶书、草书、行书、楷书、榜书六大书体。

“升腾—赵冷月书法作品捐赠回顾展”展览现场

这些作品自2015年由家属无偿捐赠至嘉兴，至今已十载。站在展厅，宣纸上的墨色张力依旧震撼人心。然而，在流量经济盛行、人人追求变现的当下，赵老将毕生创作成果化为公共资源，这一选择本身即是一种前卫的文化实践。

展览盛况空前，而其初心不仅在学术，更在生活趣味。嘉兴博物馆联合立家艺术商店推出“赵冷月书法3D打印咖啡”——观众可以选择“升腾”“磨人”“花边”等字样直接打印在咖啡上。这种趣味的互动，正体现了赵老书法与生活的亲近：书法本就是潮的、酷的、流行的，如今真的“喝进嘴里”，也算是一种生动的普及。

“升腾—赵冷月书法作品捐赠回顾展”展览现场

《CULTURED》中文版独家专访了三位关键人物：赵老幼子赵时中先生；为本次展览撰写《赵冷月先生遗作捐赠十周年记》的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邵彦；以及长期参与赵老书法研究与展览策划的浙江工业大学教授、中国美术学院现代书法研究中心研究员许力教授——从家庭、学术到策展的多维视角，他们共同回顾了赵老的艺术道路与捐赠实践。

在对话中，一个清晰的答案逐渐浮现：赵老的先锋性是双重的——他在艺术语言上不断探索突破，在人生选择上也敢于超前。这种"艺术与人生双重先锋"的姿态，为今天的观者提供了深刻的反思契机：如何在创造之外，让作品获得更广阔的社会与文化价值。

1999年捐赠作品现场

"赵老是什么时候向您提及这些作品的归宿？"我问赵时中先生。

“这要从 1998 年说起，当时我父亲眼睛出了问题（可能是白内障），经上海市领导介绍，他才去了五官科医院就诊。那可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进医院 ——他以前身体好得很，连感冒都从没得过。手术后，父亲对医院的情况有了直观了解，看着全国各地赶来求医、排起长队的患者，心里很受触动，便萌生了为医疗事业做点贡献的想法。到了 1999 年，他主动拿出2万元积蓄和50件个人作品，捐赠给了上海红十字会。那次捐赠的规模不小，上海市副市长都亲自出席见证了。”

但这仅仅是赵老公益之心的开端。1999年9月30日，赵老病倒，赵时中先生回忆：“即便卧病在床，只要脑子清醒，他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们每个子女叮嘱一件事。他说，自己的作品现在还不适合拿出来，但等将来合适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些作品捐赠给家乡的博物馆。父亲心思格外细腻，怕我们兄弟姐妹中有不同意见，所以特意逐个跟每个人都交代了一遍，确保大家都能记在心里、达成共识。”

“升腾—赵冷月书法作品捐赠回顾展”展览现场

邵彦教授如是解读赵老的捐赠行为："一个人解决了基本生存问题后，人生追求会层次更高。这种层次逐渐提高，最后必然是要以'给出去'的方式——'将无我'，不考虑自己，能够在更大范围内发挥作用。赵先生有高度智慧，他早就领悟到这个层次，所以生前就开始捐赠，之后又遗嘱家属捐赠，家属也很好地领会了他的精神。"

“升腾—赵冷月书法作品捐赠回顾展”展览现场

2015年，按照赵老的遗愿，家属将170张作品捐赠给嘉兴博物馆。100件的体量，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完全裸捐。"你不觉得这个事情很酷吗？"赵时中先生说，"当时我们也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因为之前没有人这么做过。红十字会第一次收到这么大体量的作品捐赠，上海副市长都出席了。"

更让人意外的是，赵时中延续了父亲的精神，不仅把作品捐给嘉兴博物馆，还陆续捐赠给各大文博单位、雅昌等机构。"只要读得懂赵老的书法，我都会跟他们分享。因为艺术家的作品，最好的归宿就是让大众看到，做正能量的东西。放在我口袋里，还不如让大家看。"

与天地不朽：

士大夫情怀的当代实践

"赵老身上有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散尽家财天下为公'的情怀。对他来说这是常态——他对艺术语言和作品的成就，不是个人占有的结果，而是社会共享的结果。"许力教授这样理解。

“升腾—赵冷月书法作品捐赠回顾展”展览现场

"这让人想起中国古典园林，苏州的士大夫造园林，是给自己修个园子吗？不是。他们把自己放逐在天地之间，知道多少年后园子会成为世人瞩目的名胜。最古老的文人园林——王维的辋川别业，王维是想让辋川与天地不朽。中国文人的核心就是与天地不朽。程朱理学之后，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已经在读书人血液里。赵老做的不就是这个吗？赵老到了后期，公与私已经融为一体。于私，我把自己修为做好；于公，我传出去的全是正的东西。这有什么差别？"

邵彦教授在为嘉兴博物馆撰写的《赵冷月先生遗作捐赠十周年记》中，用古文凝练地总结了赵老的精神："破旧立新，可谓智；慷慨捐赠，可谓仁；独行其道，可谓勇。三德兼备，可无憾乎。"她认为，赵老的行为"从个人志业升华为社会担当，这正是'升腾'最具当代意义的诠释——艺术的高尚，在于奉献；文化的恒久，在于共享。"

孤勇者的姿态：

在精致利己时代选择天下为公

这种"化私为公"的选择，在当下显得格外稀缺。

许力教授表示："现在经济萧条，大家都非常精致利己，他还能做出这种有大爱有情怀的行为，这很难能可贵。学界对艺术品的关注有一种微妙的倾斜——他们会对流行的明星更感兴趣。而像赵老那种独守书斋那么多年，他是一个'孤勇者'。这次嘉兴的展览和捐赠，完全体现了他作为孤勇者的姿态，我个人觉得他足以昭示后辈。"

"很多人如果把这上升到这个高度有吹捧的嫌疑，"许力教授说，"但我从来不吝啬赞美这种站在大公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或者行为的人。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的行为。"

“升腾—赵冷月书法作品捐赠回顾展”展览现场

邵彦教授从更宏观的角度解释了这种行为的意义："从一个人到一个地方，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从小河到大河到大江到大海，路是越走越宽的。赵先生的捐赠是光大地方文化的行为。我们今天办捐赠展来宣传他的精神，让人民群众看到原作，学习这种优秀文化传统，这也是光大。这些贯穿在一起，构成了地方的文脉。越来越多的出人才、越来越多的积累成果，最后就构成了我们民族文化的主脉。"

她特别指出了捐赠行为在当代的文化意义："地方政府这么重视捐赠展，很显然赵先生这种行为是需要提倡的。我们的文化建设，需要很多像赵先生这样的人来捐赠、来建设、来奉献、来光大。"

两个“赵冷月”：

艺术家与父亲的对立统一

"作为书法家的赵冷月和生活中的赵冷月，是两个人。他写完之后，并不认为写完的东西是他自己的好作品——他是创作人，创作完了就过去了，放起来的作品是艺术品，他对这个作品认可。但他认可的是作品，而不是'我写的'这件事。"赵时中先生对自己的父亲，有这样独特的认知。

"我一直在说，我的父亲和赵冷月不是一个人，"赵时中先生说，"他对存起来的东西说：不是我的，我是暂时保管——这种看似矛盾的说法，我是能理解的。艺术借着他的手来表达，他表达完了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有时候谈书法的时候叫他赵先生，不是叫父亲，因为脑子里父亲是慈祥的老人，在艺术上他有的笔触，有一股冷静而锋利的东西。"

“升腾—赵冷月书法作品捐赠回顾展”展览现场

这种对立与超脱，构成了赵老人格的独特性。他在生活中极简朴，赵时中先生回忆："1979年父亲去全国采风大半年，左边挎包装面包，右边挎包装笔记本，一个人就出发了。回来时蓬头垢面，他怕我们看到他的样子吓到，先在火车站打传呼电话，不要回电，就说'我今天回来'。进门后也不跟家人聊天，直接把笔记本拿出来，和收藏的碑帖对照。我妈深知他的性情，就叫我们都不要进去打扰，帮他泡茶、煮他喜欢吃的家乡菜。外面受了多少磨难，他从来不说。"

但在艺术追求上，他又极其执着。"他在生活中是个慈祥的父亲，从不严厉，总是鼓励我们，"赵时中先生说，"但一谈到书法，那就是另一个人了。"

困兽之吼：

从书斋到天地的艺术突破

许力教授对赵老的艺术突破有深入的观察："赵老在中国书坛是一个极为独特的案例。他有两点特别让人敬仰：一是无意识的突破，二是化私为公的文化态度。"

"从20世纪以来，中国书法的'碑帖之争'实际上是'生存之争、出路之争'。当唐代以来遵从二王的传统走到尽头时，康有为、包世臣等人提出从碑学中寻找出路。赵老沉吟在古典文化血脉里，这种血脉的自我觉醒很缓慢。当时代推着你加速时，你必然会迷茫。"

“升腾—赵冷月书法作品捐赠回顾展”展览现场

"但赵老有一个令人佩服的点，"许力教授说，"他利用前辈对北碑气势格局的借鉴，加入自己深厚的帖学功底，意识到突破不在传统技巧上，而是在作品由内而外感动人的气质和气势上。一个人沉吟在传统里，在困顿中做出的'困兽之吼'，这声音响彻了山谷。”

更重要的是，赵老的作品具有惊人的公共性。"他的作品非常适合现代空间展览，跟钢筋混凝土、Loft风格毫无违和感，"许力教授说，"古典作品在这种空间里大多有违和感，但赵老的不会。中国传统书法有一个困顿：只堪自娱，只能往内指向内心。而赵老在指向内心的过程中，寻找到了一种语境的可能——在气魄和气势上对古人有突破。他找到的快感是：我的作品跟天地之间气场的回荡，要得到'山鸣'。"

“升腾—赵冷月书法作品捐赠回顾展”展览现场

许力教授甚至认为："你把他作品放大20倍，放在建筑群里，把楼上的logo用他的书法换掉，都很好看。审美上毫无违和感。这种可能为什么不去试试呢？现在满大街千篇一律的招牌，毫无美感可言。赵老本身在广告公司做过，所以他的公共意识非常强。"

从制造业到文化产业：

时代转型中的样本价值

邵彦教授则从另一个角度理解赵老的价值："书法在现代其实是一个'无用之用’。现在谁还要靠手写来传达信息？写字传递信息的功能早就翻篇了。但作为个人表情达意、作为视觉艺术的生产，它还是可以做出很大成果的。"

"嘉兴是制造业强市，但现在从传统的纯经济的制造业转换到文化旅游产业，赵先生打了一个很好的样。现在整个社会已经从短缺经济进入到过剩经济，制造业是国家经济的根本，但也不能光靠制造业。文化的意义，一方面是地方、民族、家、国的共同认证，让大家有归属感，这是现代民族国家所赖以存在的精神基石。另一方面，国家越来越强调的文旅事业，就是要让很多人有事情做，自己乐在其中。"

“升腾—赵冷月书法作品捐赠回顾展”展览现场

"嘉兴在出人才出文化成果方面也有非常丰厚的积累，赵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这方面的文化财富积累，在新时代能够发挥很大的作用，做出很大的贡献。"

邵彦教授还特别强调了个人幸福与社会效益的关系："于私而言，在一生的早期阶段就能发现自己喜欢做什么、适合做什么，最后还能有所成就，这是非常幸福的人生。于公而言，如果社会能让尽量多的成员都沉浸地投入、享受他们做的事情，这对整个社会来说是效益最大化的模式。"

修行的本质：

先沉浸到古典，再谈突破

赵老的文化姿态，在当下需要重新阐释。

许力教授说："不媚俗是年轻人必然具备的先天品性，如果一个人从头到尾没有自己的个性主张，你想在艺术上有所突破是完全不可能的。但不媚俗的前提是什么？是懂得什么叫俗。所谓对媚俗的屈从实际上是什么？是你的修为不够，你的底子不够，你才会屈从媚俗。如果自己有足够强大的修为、底子、认知、见解、艺术语言、艺术追求，你完全可以无视周围对你的约束和影响。书法家尤其如此。赵老虽然也听取周边人对他的建议，但可以把他们置若罔闻——我可以听，但采不采用是我的事情。对于传统的修为和对于突破的勇气都要保有，但是不能盲目地去'不媚俗'。"

“升腾—赵冷月书法作品捐赠回顾展”展览现场

许力教授用了一个比喻来说明修行的本质："中国书法的发展，无论古典还是当代，我相信它的整个变化和过程跟舍利子是一样的。修行的结果就是舍利，就是大放异彩，但过程是极其普通和平凡的。我相信赵老就是这么做的，他这一生就是这么做的。"

给年轻人的启示：

打铁还需自身硬

赵时中先生对年轻人有自己的建议：“打铁还需自身硬。想当慈善家，先要有能力；想成为大艺术家，先要成为艺术家本身。我父亲捐作品，说明他对自己的艺术已经认可了——他认可的是作品，而不是个人的名声。所以年轻人可以记住：我想学赵冷月，你能成为赵冷月吗？不能。但可以学到——我努力丰富自己，等我有成就之后，我也要想想这件事。这就够了。"

“升腾—赵冷月书法作品捐赠回顾展”展览现场

许力教授补充道："对年轻人来说，最重要的启示是：先沉浸到古典里再去突破，不会走路就开始跑，一定会摔死。赵老的展览当中有作品让我很惊讶——我真不知道他的传统帖学功夫这么好。你想想从这么纯正的对于古典的沉吟到突破，到形成这么现代语言的恢宏叙事，一个人奋战的过程，经过无数场战役最后登上巅峰，这才是给年轻人该学的。你要蜕变，你先把十八般武艺都给我试一遍。"

公得很私，私得也很公：

格局的哲学

这里有一个值得深思的悖论：赵冷月将作品散于天下，百年之后，光辉归于“赵冷月”，没有人能永久占有，公得很私，私得也很公。

“升腾—赵冷月书法作品捐赠回顾展”展览现场

赵时中先生说，父亲想得明白但说不出。"其实我父亲并不一定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社会担当'这样的词汇，因为他就知道我愿意这么做。至于赞美之词当时是没有的。他根本不会想到社会担当这种词。我受我父亲的影响和我母亲的影响都是一样的，他们两个人的原话就是：好的作品不一定要在你手里，谁喜欢你就给谁。"

"我父亲就是一份大爱的爱心，并不是什么情怀。他觉得我应该去做，我能帮上一点力，对社会做一点贡献——这就是他最朴素的情怀。"

政府没有忘记：

十年后的温馨回归

2025年11月20日，展览在嘉兴博物馆正式开幕后，赵时中先生对我说："这个展很好，很令人欣慰，因为政府没有忘记我们10年以前做的事情，"赵时中先生说，"这个展览不是我们家属要求的，而是市委宣传部起头自发组织的，这个时机正好恰如其分，正好卡在关键点上——我父亲去世的这一天，11月20号，110周年，这个都是精心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