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汉服走秀在社交媒体刷屏,博物馆文创摆满年轻人的书桌,许多“90 后” “00 后”将这股国风热潮视为新时尚。而在众多“70后”“80后”的记忆中,国风、国潮的流行,已经有过一次热潮。在那时,诞生了一批伴随他们成长的国产动画片。
从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品了多部具有中华文化特色的动画电影,它们后来被誉为“中国学派”动画,《九色鹿》就是其中之一。
1981年《九色鹿》动画电影片段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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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动画的主要画面和故事剧情,并非今人原创,它取材于北魏时期敦煌莫高窟中的壁画故事。莫高窟壁画成千上万,为什么“九色鹿”能脱颖而出,成为敦煌的象征?
让我们穿越到北魏时期的敦煌,去听听“九色鹿”的故事。
左右
北魏《鹿王本生图》
(敦煌莫高窟第257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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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宝库
敦煌的名字始于两千多年前的西汉。汉武帝时期,疆域向西开拓,打通了贯通玉门关(今甘肃省)到西域(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交通要道,从公元前121到111年,在这里先后设立了四个郡,而敦煌郡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的2000多年里,敦煌先后有“瓜州”“西沙州”“沙州”“沙州卫”“沙州所”等称谓。但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敦煌的中心位置大体都在今敦煌市区方圆20公里以内。
从敦煌郡到今天的敦煌市,这块土地上留下了很多辉煌的文化遗存,其中最耀眼的是位于敦煌市东南约25公里处鸣沙山崖壁中的莫高窟。
根据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敦煌石窟的开凿从十六国时期拉开序幕,并一直持续至元代,长达1000年。至今,莫高窟存有洞窟735个,其中又有壁画面积约4.5万平方米,这些壁画铺展开来,可以覆盖6个足球场或107个篮球场。
在这六个足球场的壁画之中,《鹿王本生图》是其中一朵特殊的“奇葩”,它位于莫高窟第257窟主室西壁中层,长约390厘米,高约58厘米。
从十六国到南北朝,是古代中国的动荡时期,同时也是佛教深入传播的时期。按照考古学家的划分,这个时期开凿的石窟,属于敦煌早期石窟。《鹿王本生图》所在的257窟,出现在北魏时期,是敦煌早期石窟的典型代表。
这些传播佛教的壁画大体分为佛像画、佛传故事画、经变画。佛传故事画中,又有一类“本生故事”。所谓“本生”,源自古印度巴利文中的“Jataka”一词,说的是释迦牟尼成佛前的故事。按照佛教里的轮回、业报观念,释迦牟尼成佛之前曾降生为圣人贤者、仁禽义兽等,积累了无数次转生的善行最终修成正果。在“鹿王本生”故事中,佛陀就化身为“义兽”之一——鹿王,它因为羽毛有九种颜色,被称为九色鹿。
上图:敦煌壁画257窟《鹿王本生图》中“鹿王”的形象
下图:动画电影《九色鹿》中"九色鹿"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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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创立初期,为弘扬佛法,争取信众,对这些民众耳熟能详的题材加以吸收、改造和利用。根据本生故事编撰而成的佛经称《本生经》,绘制成图像谓《本生图》。
莫高窟的这幅《鹿王本生图》故事梗概如下:
九色鹿在河边救起了一名溺水人调达。调达对着九色鹿长跪谢恩,九色鹿告诉他:“不用谢,只希望你能够保守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见过我,很多人都想得到我的皮毛,我会因此没命的”。调达发誓不语,离九色鹿而去。不久后,王后梦到美丽的九色鹿,醒来后向国王表示,希望得到鹿皮来做衣服,用鹿角做首饰。国王随后在全国悬赏求鹿。调达看到告示,为了一己私利出卖了九色鹿的行踪。等国王带着军队找到九色鹿时,鹿王讲述了曾营救调达的经历。国王被九色鹿舍己救人的精神所感动,下令绝不可诛杀。最后,调达也遭到了应有报应,全身生疮,跌落悬崖而亡。
上图:《鹿王本生图》中“跪地感谢”的场景
下图:动画电影《九色鹿》中“跪地感谢”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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幅画也是一幅横向长卷。如果习惯性地从右向左观看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感到诧异:画卷的开头,主角“九色鹿”并没有出现,而是三个人物,左下一人下跪在讲述,右上两人在俯视聆听。
原来,这幅画是一幅类似“连环画”的故事长卷。画面上的内容,并不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排列的。
总体上,这幅画面可以分为三大部分:右侧1/3为溺水人调达向国王、王后汇报自己见到九色鹿奇遇的画面,左侧1/3为九色鹿救助溺水人调达的画面,中间1/3国王让溺水人为向导寻找捕猎九色鹿的画面。这幅作品借用写文章的手法,采用了倒叙的手法,右2/3的画面为正向叙事,然后再用剩下的1/3画面讲述最早发生的内容。
《鹿王本生图》故事情节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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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以看出,《鹿王本生图》画面故事的安排,既不是完全顺叙,也不是完全倒叙,这跟我们常见的人物故事类绘画不一样。
“混血”作品
现在,让我们先到这个故事的发源地古印度,去看看它早期的模样。
“鹿王本生”的早期艺术创作,以古印度巴尔胡特佛塔遗址中的“鲁鲁本生”浮雕为代表。它用两幅画面讲述了两段情节:浮雕的底部是第一个情节,描绘鹿王营救溺水者;右上部是第二个情节,王后悬赏捕捉鹿王,溺水者告密,国王正准备射向鹿王。画面中间是故事的结尾:鹿王讲述事情经过,国王合掌礼拜以示对鹿王的尊重。
公元3世纪古印度巴尔胡特佛塔 “鲁鲁本生”浮雕
(加尔各答印度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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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境内较早描绘“鹿王本生”的内容,以新疆克孜尔石窟第17窟的壁画为代表,则采用了更常见的单幅方形构图,分别表现“鹿王救人”和“国王坐于座上”这两个情节单元。
克孜尔石窟第17窟壁画采用单幅方形构图
(新疆克孜尔石窟第17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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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克孜尔石窟第17窟中“鹿王本生”的故事
对比起来,敦煌莫高窟的《鹿王本生图》的描绘,更详细、生动,尺幅也更大。相比前两者,它更像一张独立的美术作品。而古印度的“鲁鲁本生”浮雕,是整个佛塔浮雕的一个片段;克孜尔石窟中的“鹿王本生”,则是一整张壁画的局部画面。
很显然,《鹿王本生图》发生的背景是古印度,也就是今巴基斯坦、尼泊尔到印度北部一带。用现在的话说,它是来自域外的“舶来品”。
但是具体到这幅画中,作为背景的宫殿建筑,屋顶是斗拱飞檐,这是典型的中国传统木构建筑,古印度圆顶式的建筑在这里没有丝毫体现;里边的服饰、装饰图案等,也都充满浓浓的中国风。这幅画右侧国王与王后的画面,看起来像是“外国人坐在中式房檐下”。此外,画中象征环境的山体、树木等,体现的是中国传统的山水审美思想,有了早期山水画的雏形。这种描绘手法是古印度及中亚、西域绘画中所没有的。
王后说梦,国王悬赏;调达告密的故事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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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王本生图》里的人物、建筑、树木的组合方式,与南北朝时期的《司马金龙墓漆屏风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等十分相似。
上图:《司马金龙墓漆屏风画》(正面)
(司马金龙墓出土,山西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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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拓片(局部)
(南京西善桥宫山墓出土,南京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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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认,包括《鹿王本生图》在内的敦煌早期壁画上,还看到很多异域风情的内容。比如,人物的长相,图中的国王、王后以及溺水人调达,都是凹眼、高鼻的胡人形象。如此浓郁的异域风情并不难理解,因为故事传说的发源地就在遥远的古印度。但与此同时,画中的建筑、山水,以及动物的形象,看起来又是我们熟悉的中原风格。
这两种强烈反差的文化元素,为什么会出现在同一幅画里呢?
华戎都会
今天的敦煌是一座偏距西北,总人口只有18.24万人的县级市,而在1500多年前的南北朝时期,它的光芒远比今天更耀眼。前边我们提到,“敦煌”这个地名的诞生,以及城市的设立都始于2000多年前的西汉时期。
敦煌绿洲卫星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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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21年,包括敦煌在内的河西走廊归入汉朝版图。随着河西走廊、西域的开拓,连接中原和西域,以及中亚、西亚、欧洲的“丝绸之路”开始繁忙起来。
从那时候开始,敦煌成为中央王朝经营西域、对外交往的前沿阵地。为了给敦煌这个基地输血,汉朝开始一边移民屯垦,一边征发军队镇守要塞。移民和戍卒在这里开荒屯垦,兴修水利,同时也把中原的农耕技术带到敦煌。
河西走廊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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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数百年的经营,作为军政重镇的敦煌,也拥有了雄厚的经济基础。农业生产与人口增长相辅相成,又衍生了手工业和商业。敦煌,逐渐由一个边陲军事要塞,变成了繁华的商埠。
在明代晚期的上,我们可以看到:从长安到河西走廊,丝绸之路几乎是一条线,直到出了敦煌,主干道一分为三。加上天山南北那些纵向的线路,古丝绸之路从“线”状变成了“网”状。这个转折的枢纽,恰恰就是敦煌。
丝路上的许多重要城市,如中国的敦煌、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
阿富汗的赫拉特、伊朗的伊斯法罕、叙利亚的大马士革等都有清晰的标注
(图©搜狐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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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长途跋涉,绿洲里的敦煌是进入河西走廊的第一站;进入西域大漠之前,这也是中原商人、物品离开河西走廊的最后一站。汉唐时代的敦煌,就是那个时代的最大通商口岸之一。莫高窟里的壁画《胡商遇盗图》从侧面表明:丝路枢纽敦煌,是众多胡商的目的地。
《胡商遇盗图》
(敦煌莫高窟第45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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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范晔《后汉书》中《郡国志·敦煌》条中,另一位南朝人刘昭援引了一段注记说,敦煌是“华戎所交,一都会也”。用现在的话说,当时的敦煌是一座华夏与边疆多元文化交融相会的大都市。这样的地方,必然会成为四面八方文明成果的交汇和融合之地。
宋元以来,海上丝路兴盛,陆上丝路衰落。敦煌这个曾经的大都会,也随之没落。明嘉靖年间,朝廷封锁了长城西端的嘉峪关,有1500多年历史的敦煌古城逐渐被黄沙掩埋。直到清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也就是1900年6月22日,道士王圆箓无意间叩开一面被黄沙掩埋的石壁,著名的“敦煌藏经洞”重见天日。120多年来,包括《鹿王本生图》在内的众多塑像、壁画,终于再次展现在世人面前。
敦煌莫高窟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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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王本生图》,从内容到形式,既传承了此前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华,又融汇了异域文化的特色,被美术家们视为敦煌壁画的经典之作。100多年来,经过当代艺术家们的传播和再创作,“九色鹿”的形象深入人心,从专业领域走向社会公众。
从古印度到中国西域、敦煌石窟壁画,再到后来的《九色鹿》动画片,以及众多的当代创作,“鹿王本生”的故事经历了无数次演绎,历久弥新。这也生动形象地印证了中华文明所具有的连续性、创新性和包容性。
来源:地道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