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福著
董钧站在王褒墓前,思绪万千。
王褒去世的时候,离董钧出生还有40年。而今董钧已经16岁。16岁的董钧就要进京了,想起这许多年来,董钧盼望的正是这一天。然而,真要进京了,董钧却十分难舍。
许多年以来,董钧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到王褒墓地来。王褒是他的精神支柱,王褒的人生是他成长的动力。王褒雄伟广袤的墓地常常引起他无限的遐思。一直以来,他就以王褒激励自己,将来有一天,他也要成为王褒一样有名望的人,墓地也要像王褒墓地一样雄伟广袤。而要达到这个愿望,就得成为王褒一样的人。
王褒墓是威望的象征,董钧常常在王褒墓地浮想联翩。董钧总是想,王褒能够成为那么有威望的人,实在不简单。
王褒确实不简单。王褒少年丧父,是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成人。王褒靠自己的勤奋,苦读诗书,终于到了朝廷,作了谏议大夫。谏议大夫是个什么职位?后来董钧才知道,谏议大夫就是皇帝的谋臣,给皇帝出主意的人。能够在皇帝身边,经常给皇帝出主意,那该是多么有才,又该是多么风光,多么荣耀。人都讲个风光,讲个荣耀,王褒从一个小小的庶民,一跃成为皇帝的谋臣,确确实实了不得!
董钧总是这样羡慕王褒,崇拜王褒。一个地方,有这样的一位值得羡慕、值得崇拜的人,自然就会有人追随,有人效仿,有人向往。董钧就是这样的人。
说起来董钧也是苦命。王褒少年丧父,董钧却是幼儿丧母。董钧出世的时候,母亲难产,董钧活了下来,母亲却死了。
董钧母亲怀着董钧的时候,巫医就预言,说董家要出一个大人物,但是这个人命硬,他的出生,可能会是灾难。至于灾难降临在谁,天机就不可泄露了。董钧父亲董苍要巫医想个法子,破解灾难,或者,根本就不要这孩子出生。巫医说天意不可违,违反天意,他这个巫医就要遭天打五雷轰。
董钧出生的时候应该是凌晨鸡叫三更。母亲感到孩子在不停的动弹,是否要找什么出路。母亲因而身心俱痛,想着法子给儿子打开出口,希望儿子很快的就蹦跶而出。然而儿子却总也摸不着出口。很多次,董苍说看见儿子的什么什么了,叫妻子努力,可是妻子无论怎样的努力却无济于事。很多次,儿子的小手,显现了一下子,像是在对谁召唤,接着却又消失了。母亲的痛,董钧自然不知道,董钧就那样一如既往的折腾,时儿显现,时儿隐去,从凌晨到天明,从天明到正午,最后再到夕阳西下,母亲做了最后的努力,父亲董苍三番五次的向苍天祷告,希望老天助妻子一把力,董苍实在忍受不了妻子越来越微弱的痛苦叫喊,甚至用了自己最狠心的力量,挤压妻子的肚腹,然而董钧却总是难以露面。当然,这个时候,董钧还没有名儿,董钧的名儿是他出生以后才取的。
董钧赖在母腹里,总也不肯出门。眼见着母亲就要用尽最后的精力,一直帮着母亲用力的姑母董庆说,再这样下去,大人孩子都会不保。父亲说,有什么法子呢,老天没眼,不肯恩顾董家,董苍作了孽,才有这样的报应。姑母说,总得保一个,要么是孩子,要么是大人。
其实,大人也并不大。母亲满打满算才17岁,一张少女脸,看上去就像刚刚泛红的桃子,还没到成熟的时候。母亲比较瘦弱,像那种芊芊淑女,多少有点弱不禁风。母亲怀上董钧,心里就一直犯难,怕生不出来,果然现在生得竟比登天还难。父亲很爱母亲,十分不愿意没有妻子,因此父亲说,要大人。但是有什么法子保大人呢。姑母说,没法子,只有狠狠心,保大人了。
于是姑母拉开架势,叫父亲压住母亲的两条腿,姑母伸进一只手,强行的、毫不手软的拉住了董钧一条腿,硬是把董钧拖出了母腹。母亲早就已经奄奄一息,董钧离开母腹的那一刻,母亲略略的痉挛了一下身体,眼皮十分微弱的抬了抬,嘴唇稍稍的蠕动,像是要说什么但是却没有说出来。董钧最先是沉默着,接着很快就“哇”了起来。姑母说,这娃儿真是命大。父亲却没有为董钧的命大而欣喜,父亲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母亲,父亲的两手还放在母亲渐渐发凉的腿上,眼睁睁的看着母亲就那样去了,一张还没成熟的少女的脸,永远的定各在父亲眼眸里。
“灾星!”父亲说。父亲怨恨董钧的出生要了他妻子的命,父亲因此总是对董钧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怨愤。如果不是姑母,董钧一离开母腹就会被父亲扔进便桶。姑母说,她就是魔鬼,也要把他养大成人。姑母害怕父亲作出怨恨的举动,坚决的把董钧抱回了自己的家。姑母二十四岁,有家,但是没有孩子。姑母曾经有过两次生育,但是都夭折了。姑母把董钧抱回家,给孩子取名董钧。这样董钧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姓名。而董钧出生之时,便是大汉前朝也即西汉成帝21年(公元前12年)五月十八日酉时,出生地则是大汉之益州(治所今之成都)资中县(即今资阳县,治所今资阳市雁江区雁江镇)东安乡金山寺村桐梓坝。
当然了,董钧出生时的残酷事实,在董钧懂事之前并没什么,后来董钧懂事了,听说了自己的出生,就很是为自己自责,自责自己的出生剥夺了母亲的生命,当他学会了写字以后,就把“母亲”写在一方丝绢上,当着灵位供奉着,每日早中晚,必要在母亲灵前跪拜,祈求母亲宽恕。有几次,董钧父亲心情不好,把董钧供奉母亲的丝绢扯来烧了,父亲每烧一次,董钧就在母亲灵前大哭。后来,因为丝绢容易烧掉,小小年纪的董钧就用竹片或是木板做灵牌,父亲心情不好时,还是要烧,董钧急了,却又有不能对父亲不礼貌,董钧理解父亲,父亲实在太痛苦了。董钧无奈,就用石板做灵牌,父亲心情不好时,居然把石板做的灵牌砸了,董钧实在无可奈何,只能父亲砸一次,他则重新刻一块,为了不至于轻易被砸毁,董钧在沱江河里到处寻找,居然找到一块簸箕大小的卵石,这块卵石足有几百斤,要好几个人才能搬得动,董钧央求姑姑找了几个力气很大的人,把卵石抬到家,董钧一点一点的把卵石磨平了,在卵石上刻上母亲的生辰,日夜跪拜。因为卵石太坚硬,父亲心情不好时也曾砸过几次,但是却没砸烂。后来董钧进城在王褒创办的德星堂求学,就把母亲的灵牌抬到船上,运到县城里,同样一日三拜,从不间断,这样一来,董钧在县城很快就成了尽人皆知的孝子。
董钧就读的学堂德星堂,乃是大汉前朝即西汉宣帝谏议大夫王褒倾家荡产所建,王褒与董钧的出生地与沱江隔江相望,董钧自幼就很崇拜王褒。同时董钧还崇拜一个人,也是家乡人,那就是孔子之师苌弘。苌弘是东周三朝天子的大臣,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乡间有这样两位了不起的人物,董钧心中暗暗立下志向,一定要走他们的路,也像他们一样千古留名。
为此董钧刻苦学习。西汉末年,战争频仍,战乱不仅破坏人们生养生息,而且极大的破坏图书文化,许多图书都在那个时候荡然无存,董钧虽然学习刻苦,但是却没有多少书读,在德星堂学习,除了向先生求教,再就是尽最大努力,到处找书来读。为此董钧跑遍了全城所有地方,只要打听到谁家有过读书人,他就去向人家请教,如果看到人家家里有书,不管是什么书,一定要求爹爹告奶奶的借来阅读,因为读书多,知识比较广,所以在德星堂学子中,董钧便以神童出了名。再加上他隔河搬运母亲灵牌供奉的事迹早已家喻户晓,声名鹊起,人人皆知。这不,大汉选贤,县令推举董钧,经益州牧考察,又举荐给朝廷。诏令下来,不日董钧就要进京,接受大汉皇帝的考验,如果有幸被录用,董钧便可飞黄腾达,一展宏图了。
就要进京了,董钧最难忘怀的是王褒。这天来到王褒墓地,伫立王褒墓前,董钧思潮翻滚,他不知道此去京城到底会是怎样的结局。想想苌弘,三朝天子的重臣,最后居然会死在天子之手,而且是拼死拼活为那个取得江山的周敬王所杀,朝廷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怎会就有那么多的凶险。董钧读史所知,大汉初立,朝中就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许多怪事,堂堂功臣韩信难免一死,实在是想不明白。就说近朝王褒,入宫不及数年,本应飞黄腾达,却有人出馊主意,要寻什么金马碧鸡,害得王褒历经磨难,死于崇山峻岭之中,英年仅仅41岁。董钧想,朝廷虽然令人神往,但却不可捉摸,普通乡间,无人操纵生杀大权,而朝廷却是操纵生杀大权之最高府第,弄不好就会身败名裂,所以此去朝廷,令人忐忑,惶惶不已。
董钧有过不去京城的念头。自从母亲难产去世,董钧一直由姑母抚养。姑母再也没有生育,把董钧当着亲生。父亲董苍因为思妻成疾,言语无多,终年少言寡语,即使说及,要么念及妻子,要么吐言“灾星”。董家虽有良田若干,家室殷实,但董苍却不甚理事,全仗董钧祖父打理。倘若祖父百年之后,偌大家业,将无可收拾。因此,董钧忧心不已,担心自己走了,日后父亲日子难过。
再则,姑母养育之恩,百年难报。姑母为养育董钧,确实弹精竭虑,花费了无限心血。董钧一旦进京,说不准永远不会归来,且前程无可料定,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怎能报姑母养育之恩。思想再三,董钧便向姑母道明说,姑母,我还小,舍不得离开姑母,可不可以不去京城。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姑母您养育我费尽了心血,我得报您的恩。姑母说孩子你傻呀,人往高处去,水往低处流,这个道理你该懂吧。姑母盼望着你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你不能傻兮兮的为了报恩,就永远窝在姑母身边。人要讲出息,出息是什么,出息就是干大事,干大事就得建功立业,建功立业就得为朝廷做事。这个是许许多多的人做梦都梦不到的事,而今你被举荐了,你得去,姑母有吃有穿,不要你感恩。再说了,朝廷要你去,你不能不去,不去就是不忠,不忠则罪,罪轻者流放,罪重则杀头甚至诛九族!
姑母如是说,董钧更是对朝廷心怀恐惧,心里极不愿意离开姑母,不愿意离开故土。但又不敢抗命不遵,抗命是要治罪的,如果治罪,不仅自己身败名裂,重要的是牵连九族,危及家族,董钧最怕的是对不住姑母。那样的话,不仅是不忠,更是不孝。
思虑再三,董钧只能遵命而行。县学师长、学友连日来为董钧庆贺,县令率县衙大小官员到桐梓坝董家庄道贺,连连热闹了多日。几天来,董钧一心想着要到王褒墓前与王褒叙叙别情,说说自己心里的不安与惶惑,明日就要离家,终于抽身出来,悄然来到了王褒墓地。
王褒墓占地100余亩,垒土成丘,远看恰似巨大的反扣锅底。距董钧出行那年已近60年,墓丘已是青草依依,墓周绿树成林,仗余高的汉砖围墙在树丛中时隐时现,恰似巨龙盘绕墓地。因是宣帝钦命修建,故而自始至今当地土民皆称王褒墓为皇坟。正是这个称呼,使得王褒身后在庶民心中有着极其深远的分量。董钧崇拜王褒,亦是由此而生。皇帝钦命建坟,可见王褒应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虽然寿命不长,但是死后能够有这样偌大的坟墓,后人常常记起,不断有人缅怀,细细想来,人要活到这个分量,也就知足了。
董钧想,自己这番进京,结局会是怎样,尚不得而知,虽然远隔京都,但是近年朝中各样怪事还是频频传到民间,是是非非无有定论。此去朝中,能做什么,少不更事,知书不多,亲友寄予希望,欢喜而去,若是不予使用,则会丧气而归,那样就会颜面扫地,难于见人。所以思来想去,与其日后丢人现眼,真就不如不去。但若是不去,一旦追究起来,又会招来灭族之灾。如是瞻前顾后,董钧实在是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怀着满腹心事,董钧仍然踏上了进京的路程。走前董钧准备将母亲的灵牌卵石带到京都,但是因为路途遥远,卵石十分沉重,无力带去,董钧只好把灵牌搬运故里,深深的埋在母亲坟前,哭祭了一番。
进京前临别家人亲友之际,姑母再三叮嘱,此去定要为董氏家门光宗耀祖。向来少言寡语的董苍重重的在儿子头上拍了两掌,说,为了你娘,你崽儿得挣点光,将来坟头也得有河对岸皇坟那般大小,明白嘛!董钧点点头,没说明白,也没说不明白。眼眶里倒是在说,想倒是想终生进皇坟,哪个晓得最终又是什么结局。姑母看出董钧心事很重,不敢再有更多的叮嘱,只说,慢慢的,路上不急。
轻舟远去,董钧站在船头,山峦逶迤的远处,江岸边伫立着送行亲友久久不肯离去的身影。
这年,是西汉末期也即汉平帝4年(公元5年)3月,董钧1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