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故宫博物院建院100周年纪念日。自1925年10月10日“故宫博物院”挂牌的那刻起,故宫由皇家的私人空间变成了公共空间。故宫作为昔日的“帝制符号”,承载无数帝王往事。
在故宫现藏的186万多件文物中,有一把特殊的“乾隆年制款画珐琅菊花纹壶”。2023年,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王翯发现,壶的底部刻着一个西洋工匠的签名,这在清宫画珐琅的收藏及研究中尚属首次。
这个发现,揭露了一个乾隆皇帝不愿人知的“秘密”:为了超越康雍两朝的画珐琅工艺,乾隆不远万里、不计耗费地去法国定制“高仿贵替”,伪装成本朝的工艺制品,来彰显自己的功绩。
王翯将这段特别的发现和猜想记录进《荣耀时代》一书中,完整梳理出画珐琅工艺在康雍乾三朝的发展,呈现清朝中西文化交流中的暗自较劲,挖掘暗藏在文物背后的天子“玻璃心”。
9月29日,搜狐文化对话故宫博物院器物部副研究馆员王翯,请他讲述这件“特殊文物”背后的故事。
王翯做客搜狐文化书房
珐琅,起源于公元前16世纪的希腊迈锡尼文明,是一种应用于金属、玻璃、陶瓷等器物表面上的玻璃质装饰材料,主要包括掐丝珐琅和画珐琅两种工艺形式。
15世纪,法国成为画珐琅制作生产的“重镇”。清康熙年间,随着中法交流,画珐琅器传入中国。据档案记载,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曾派数学家来到中国,将画珐琅器物送给康熙皇帝,深受康熙皇帝喜爱。
康熙帝意识到,这不仅是友谊的象征,也是路易十四对工艺技术的炫耀。于是,康熙很快写信给路易十四,希望其派遣画珐琅工匠来中国传授这项技艺,可惜未果,但也正因此激发起康熙的好胜心。
路易十四写给康熙皇帝的信
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康熙帝召高士奇入宫觐见。高士奇后来记述:“上命近榻前,观新造玻璃器具,精莹端好。臣云 :‘此虽陶器,其成否有关政治。今中国所造,远胜西洋矣’。”康熙帝决心掌握画珐琅技艺并超越西洋。
“整个欧洲用了将近100年的时间,才把画珐琅工艺完全掌握成熟。而康熙时期,在工匠的努力钻研以及传教士的帮助下,中国仅用几十年时间就完全掌握了画珐琅工艺。”
王翯认为,由此可证明康熙对画珐琅工艺进步的重视,这在档案中也有进一步印证: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是一个标志性年份,这一年康熙帝开始将国产制造的画珐琅器赏赐给大臣和西方使者,以展现中国足以媲美西洋的画珐琅工艺和文化自信。
左:康熙款画珐琅缠枝莲纹菱花式盘,中:雍正款画珐琅花卉纹“寿”字卤壶,右:乾隆款画珐琅开光山水人物花鸟图八棱提梁壶
从康熙到雍正、乾隆,画珐琅工艺都得到了皇帝的高度重视,进入快速发展期,并在乾隆年间达到巅峰。
在以往的学术研究和展览宣传中,有一件文物被认为可以代表清代画珐琅工艺的最高水平,它就是《荣耀时代》的主人公:乾隆年制款画珐琅菊花纹壶。
乾隆年制款画珐琅菊花纹壶
这把菊花纹壶釉质纯正、釉色鲜艳,十分精美,但王翯发现它有一个古怪之处:壶底的“乾隆年制”款写得非常差,很像一个不会写中国字的人在努力仿写。
出于疑惑和好奇,王翯研究起这把壶款识和工艺间的强烈反差,意外发现:款识上方靠近足沿处有一红线。在放大镜下仔细察看,实际上是一串字母coteau(科托)——18世纪法国最著名的珐琅画师之一。
王翯倍感惊讶,“那时没人敢在皇帝的款识上面签名,即使是在中国的西洋工匠也没这个胆子。此外,款识上乾隆年制的‘乾’字无‘日’,这对乾隆帝来说是大不敬,中国官员绝不敢将这样的错误呈至皇帝面前。”
而在清宫造办处档案里,关于这把壶的记录只有一条:乾隆四十年(1775年),乾隆帝命人将“康熙御制”款、“雍正年制”款等10件康雍时期的画珐琅器,发往粤海关各仿制一件,并要求“不要广珐琅,务要洋珐琅”。
意外发现这个“秘密”后,王翯将壶送至故宫文保标准部进行检测。根据检测结果与相关文献资料的比对,王翯确认:这把乾隆年制款画珐琅菊花纹壶,是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在法国巴黎制作的。
高清放大镜下壶上的法国工匠标章、法国巴黎征税标章
在王翯看来,这一行为实际上掩藏着乾隆皇帝的政治意图。因为在此之前,研究者们一直认为它的工艺水平已经超越了康雍两朝。但据现有研究结果来看,王翯认为“这实际上是乾隆皇帝想让人们这么认为的”。
在这把菊花纹壶“重见天日”之前,它一直被存放在宁寿宫(现珍宝馆)的紫檀大柜中。
对乾隆来说,宁寿宫的地位十分重要,这是他计划退位后为祭神专门修建的宫殿,建筑规格非常高。在装饰陈设上,乾隆也力图展现自己作为“十全老人”的丰功伟绩。
宁寿宫
比如,东西楠木板墙上铭刻的《西式诗》《开惑论》,记录乾隆帝平定准噶尔叛乱、平定回部等十全武功中最重要的三次。还比如这座专门为存放画珐琅器设置的紫檀木大柜。
乾隆因为担心日后的帝王会把自己的精心设计改造破坏,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他特发训谕:“惮我子孙知所宪章,勿得轻为改作,用垂法受。”
宁寿宫西墙的紫檀木大柜
在王翯看来,乾隆的这些设计都是在想象一个场景:当“亿万斯年”后,他的子孙皇帝们来到宁寿宫,打开紫檀木大柜,看到这些精美的画珐琅器,一定会赞叹他的伟大功绩,表示无比尊敬。
“但他没想到几百年以后,这里会变成故宫博物院,全世界的人都能来参观,这个大柜子里精美的画珐琅器也是研究人员打开发现的。”王翯说道。
乾隆可能是帝制时代最后一位高光“雄主”,但他也没想到他死后一百余年,他的皇家私宅就易主了。
乾隆皇帝对自己“十全功绩”的夸耀,对江山永固的自信,对百年后子孙崇拜的幻想全部寄托在这座恢宏的永寿宫里,封存进顶天立地的紫檀大柜中。
采访中王翯表示:“书名之所以叫《荣耀时代》,是代表皇帝的骄傲,是一文化软实力的表现。”但了解完这把壶背后完整的故事,就会发现这种荣耀不过是“虚假的”荣耀。
这把小小的画珐琅壶只是一个切面,透视出帝制的荒唐:在帝制的规训下,皇帝成为“天子”,成为“圣君”。
在这样的角色里人很容易被异化,诞生一种全能的幻觉:他不能接受自己有任何瑕疵,为了维护形象,他可以不惜高昂的成本和代价进行“伪造”。
而在此之外,可能还有许多不计成本、不计代价的皇家“秘密”。
-参考书籍-
荣耀时代——皇家珐琅的尘封往事
王翯 著
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目上花开 2025-02
-作者简介-
王翯,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物与博物馆专业硕士,现为故宫博物院器物部副研究馆员,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工艺美术史,从事漆器珐琅等文物保管、展览和研究等工作。
撰文 | 张天娇
视频 | 车东哲
编辑 | 钱琪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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