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 年)的杭州雕版作坊,暮色中传来工匠的叹息。
一块即将完工的《论语》雕版被发现 "仁" 字多刻了一横,整版木料瞬间沦为废料。
围观工匠中,一位中年布衣默默记下这个场景 —— 他就是毕昇。
数年后,当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写下 "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又为活板" 时,这个看似平凡的瞬间已孕育出改变世界文明进程的技术革命。
毕昇用胶泥刻字、火烧定型的简单方法,创造出 "一字一印,百印百用" 的活字印刷术,比欧洲谷腾堡的金属活字早四百余年,成为人类文明史上 "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一
在雕版印刷鼎盛的北宋,毕昇的创新始于对传统工艺痛点的深刻洞察。
当时刊刻《大藏经》需十三万块雕版,耗时十二年,若错一字则整版报废。
这种 "一页一板,板废字亡" 的困境,让长期从事刻工的毕昇萌生奇想:"若字能独立,错一字则换一字,何需废整版?"
这段见于南宋《东都事略》的记载,道出了活字印刷的原始构想。
毕昇的革命性突破在于材料选择与制作工艺的完美结合。
他舍弃木材而选用胶泥,因木质 "文理有疏密,沾水则高下不平",且易与松脂药剂粘连。
根据《梦溪笔谈》记载,其工序极为精密:"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火烧令坚"。
这种 "钱唇" 般的薄片设计,使字模高度一致;而高温烧制让胶泥硬化为陶质,既耐油墨侵蚀又不易变形。
现代考古发现,宋代瓷窑温度可达 1200℃,足以使泥字达到烧结强度,这为毕昇的技术提供了物质基础。
在杭州西湖区出土的宋代印刷作坊遗址中,发现了与《梦溪笔谈》描述吻合的方形泥块残片,边长约 2 厘米,表面留有字迹凹槽。
专家推测这可能是毕昇活字的早期试验品。
这种标准化字模解决了雕版 "千人千面" 的难题,同一字模可重复使用,据沈括计算,一套常用字模 "备两三百副,以备一板内有重复者",极大提高了文字复用率。
当毕昇首次用这套泥活字印出《孙子兵法》时,仅用三天就完成了雕版需一月才能完工的工作量,印证了 "印数十百千本,则极为神速" 的记载。
二
毕昇的天才不仅在于活字制作,更在于整套印刷系统的发明。
他创造的 "铁板排版法" 包含着精妙的物理原理:"先设一铁板,其上以松脂、蜡和纸灰之类冒之。欲印,则以一铁范置铁板上,乃密布字印,满铁范为一板,持就火炀之"。
这套工艺将化学粘结与物理加压完美结合 —— 松脂与蜡的混合物在受热时融化,冷却后凝固,能牢牢固定字模;
而 "以一平板按其面,则字平如砥" 的加压步骤,确保了版面平整,解决了早期活字印刷的模糊问题。
这套系统蕴含着现代工业的标准化思维。
毕昇将常用字 "之、也、者" 制作多个复本,生僻字则 "旋刻之,以草火烧,瞬息可成"。
这种 "核心字库 + 即时定制" 的模式,比现代计算机字体库理念早近千年。
他还发明了 "两板交替法":一板印刷时,另一板已在排版,"更互用之,瞬息可就",这种并行作业模式将效率提升一倍以上。
在福建建阳宋代书坊遗址中,曾发现多套规格统一的铁范,印证了毕昇技术的实际应用。
但这项发明在当时遭遇了文化惯性的阻力。
北宋文人推崇雕版印刷的书法美感,认为活字 "齐整有余,气韵不足"。
《宋会要辑稿》记载,国子监刊书仍坚持 "雕版精良,以传久远",民间坊刻虽有采用,但规模有限。
毕昇晚年在杭州开设的活字书坊,因缺乏官方支持而经营惨淡。
直到南宋绍熙年间(1190-1194 年),周必大在《玉堂杂记》中记载用木活字印制《玉堂杂记》,才标志着活字技术的首次官方应用,此时距毕昇发明已过去近半个世纪。
三
毕昇死后,他的泥活字技术通过两条路径延续。
一是民间工匠改进为木活字,元代王祯在《农书》中记载的 "转轮排字盘",将活字效率又提升一步;
二是经阿拉伯商人传入西方,成为谷腾堡金属活字的灵感来源。
1440 年代,德国谷腾堡发明的铅锡合金活字,虽在材料上不同,但 "字模独立、组合排版" 的核心思想与毕昇如出一辙。
这种技术传播的巧合,印证了李约瑟的判断:"中国活字印刷术为世界文明的传播提供了原型"。
两种技术的命运却大相径庭。
谷腾堡的活字印刷因契合欧洲文艺复兴对知识传播的需求而迅速普及,催生了宗教改革和科学革命;
而中国活字虽在清代《四库全书》印制中达到高峰,但始终未能取代雕版的主流地位。
这种差异并非技术本身的优劣,而是文化语境的不同 —— 欧洲需要打破教会对知识的垄断,而中国文人更珍视雕版的艺术价值。
四
如今在浙江温州的活字印刷术非遗工坊,传承人王氏仍在用毕昇的方法制作泥活字。
他们严格遵循 "刻字如钱唇,火烧令坚" 的古法,印制的《论语》再现了宋代活字的独特韵味。
2010 年,以毕昇技术为核心的 "中国活字印刷术" 入选联合国非遗名录,评审词称:"这项发明让文字摆脱了载体的束缚,为人类文明的传播开辟了新道路"。
从杭州作坊的胶泥刻字到现代激光照排,毕昇开创的 "自由组合" 理念已演变为信息时代的核心逻辑。
当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细致记录下这位布衣发明家的成果时,或许并未意识到自己保存的是一份改变世界的技术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