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无穷的小书
《弗勒希——一条狗的传奇》,顾名思义,小说的主角是一条叫弗勒希的狗,它的主人是英国文学史上的传奇女子,《葡萄牙人十四行诗》作者布朗宁夫人。伍尔夫以戏谑幽默的笔法,借着给狗立传,从侧面描写了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女诗人伊丽莎白·巴雷特的性格和生活,也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世情百态。
《弗勒希——一条狗的传记》
作者:[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 ; 唐嘉慧 译
索书号: I561.4/W915

本书的主角弗勒希(Flush),是19世纪英国著名女诗人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夫人)的一只西班牙猎犬。这部以狗狗为传主的作品,开篇便以博物学家与历史学家的口吻,煞有介事地考证“西班牙猎犬”这一犬种名称的词源与流变,仿佛在为一位贵族名流立传,由此达成了对传统严肃传记文学的戏仿。为犬作传,其难度未必亚于为人立传。秉持传记创作一定要以事实为基础的准则,伍尔夫耗费了大量心力搜罗、考证相关史料。她不仅寻得勃朗宁夫人笔下两首咏及弗勒希的诗作,还梳理出勃朗宁夫人致丈夫、姊妹与友人的全部书信,同时研读了勃朗宁的传记文献,调研了19世纪40年代伦敦的城市风貌与社会状况。一言以蔽之,伍尔夫为弗勒希立传所依托的丰富素材,皆出自详实可信的文字记载,这也令该书副标题“一个传记”的定位,显得名副其实。
除了传记文学的设定与笔法,小说的另一大特点是对弗勒希内心世界的刻画。更确切地说,伍尔夫通过从动物视角观察巴雷特小姐的生活和19世纪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现实,实现了对人类世界的“陌生化”。在伍尔夫想象的狗狗的世界里,嗅觉和触觉相较于视觉,承担了更多与环境交互的功能,感官体验凌驾于语言和文字之上。下面这段文字,描写的是弗勒希头一次被领进巴雷特小姐卧室时的景象。所有陌生的气味和声音都向它涌来,一切家具陈设都变得扭曲,可怜的弗勒希信息过载、近乎头脑宕机,仿佛误入了一幅印象派画作:
“非常缓慢地、又非常模糊地,借着用鼻子嗅闻、用脚爪试探,弗勒希逐渐分辨出几件家具的轮廓。窗旁的那个巨物可能是衣橱,旁边立着的想必是五斗柜;房间正中央、渐渐浮现轮廓的,似乎是一张周围箍了道铁圈的桌子;安乐椅和书桌不规则状的模糊影像也慢慢出现。然而每件东西都经过乔装易容:衣橱上立着三尊白色头胸像,五斗柜上顶着书架,书架又披着猩红色的美丽诺呢绒,盥洗桌上装置了一圈冠状的棚架,棚架上又立着另外两尊头胸像。这房内没有一件东西保持着原本的面貌,每件东西都像是另一种东西,就连窗帘也不是普通的薄棉布,而是彩绘的布料,上面画满了城堡、城门、树林和几个正在散步的农民。再加上几面镜子,令所有已经变形的对象变形得更加厉害:五个诗人的头胸像仿佛变成了十个,两张桌子似乎变成了四张。”
尽管伍尔夫以十分拟人化的手法,赋予了弗勒希许多人类特质,但这种手法并未消解人类在狗狗世界中的“他者性”,反而使其得到了突出呈现。在弗勒希看来,人类语言是它力不从心、难以破译的声响,人类的文字与绘画是无法达意的随意涂抹,终究难以捕捉真实的现实。动物视角为描述一个摆脱人类意识滤镜的世界提供了可能,在这样的世界中,事物的奇异本质得以彰显。反思人类语言有限性的这一主题,在接下来的文字中被直接点明:
“……常用来形容我们闻到的味道的字,却可能不超过两个。人类的鼻子几乎等于不存在,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也不过只闻得到玫瑰和粪便的味道而已,至于其间细微的变化,从来没有人记录过。然而弗勒希却活在嗅觉的世界里:爱情主要是味道,形状与颜色也是味道,音乐、建筑、法律、政治及科学全是味道。对他来说,宗教即味道。仅仅欲描述他每天对肉排或饼干的单纯体验,都非吾辈能力可及,即便是斯温伯恩先生(注:阿·查·斯温伯恩,1837-1909,英国诗人和批评家),也无法描绘一个燠热的六月午后,温珀尔街上的味道对弗勒希所代表的意义。如果要形容一条西班牙猎犬的味道,而且还搀杂了火炬、月桂叶、香、大布条、蜡烛,以及一串玫瑰叶被一只摆在樟脑丸堆里的丝缎高跟鞋踩碎的味道……,或许只有当莎士比亚在编写《安东尼与克丽奥帕特拉》时,中途若停下来细细推敲,才能办得到吧;然而莎士比亚并没有停下来细细推敲。”
在上引文段中我们能看到,对语言局限性的承认,伴随着大量围绕在“所指”周边的、过剩的文字补偿,有的借助联觉,有的则借助诗意意象与提喻法。我们可以说,伍尔夫在这本小书中,对维多利亚文学中语言的效力及其局限性进行了元文本层面的反思,而这也恰恰呼应了现代主义者重新发掘文学语言潜力的迫切需求。那么,隔着语言和意义的鸿沟,犬与人之间要如何建立陪伴和理解呢?下面这段或许是伍尔夫的答案:
“她又带他一起站在镜子前面,问他为什么要吠叫、颤抖?在他对面的那只小棕狗,不正是他自己吗?但什么才是“自我”呢?那是别人看见的东西?还是真正的“自我”?弗勒希再一次沉思良久,却无法解决这个有关现实的难题,只好更贴近巴雷特小姐,“意味深长”地亲吻她;至少这是真实的。”
——直接的触碰,那“意味深长”的一吻,至少传达了某种“真实”。固然有些层面语言无法穿透,但动物与人的陪伴关系,归根结底是一种生命之间的托付,选择进入这样一种关系,便是选择了牺牲和付出,同时在这一过程中,体验到一种更深刻的爱,其中的幸福与辛苦,都不足为外人道。梳理历史、阅读哲学,都无法替代这种亲身体验的真实,它只能从弗勒希与巴雷特小姐镜子前“真实的一吻”中得来,从她们之间付出爱、获得爱的生活点滴中得来。
(部分文字源自网络)
勃朗宁夫人正躺在沙发上看书。他冲进去的时候吓了她一跳,她抬起头来一一不是精灵,只是弗勒希罢了!她笑笑。他跳上沙发,把自己的脸贴上她的脸,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写过的一首诗:
你看这条狗。才不过昨天
沉思的我忘了他的存在
直到万千思绪引来泪珠点点
泪湿双颊的我躺在枕头上
一颗如牧神般的毛毛头贴近
多么突然,贴近我的脸一一两只澄金的
大眼睛盯着我的眼睛一一一片垂耳
轻轻拍抚我的双颊,将泪痕擦干!
起先我惊讶,仿佛阿卡迪亚人
乍见朦胧树丛间半人半羊的神仙
然而,当虬髯的脸庞更贴近
我的泪已干,我知道那是弗勒希
超越惊讶与哀伤,我感谢真正的潘
透过你这动物,带我登上爱的巅峰。
这是很久以前在温珀尔街那段很不快乐的时候所写的一首诗。时隔多年,现在她很快乐了。她渐渐老了,弗勒希也老了。她弯下腰,贴着他一会儿。她那有一张宽嘴,一对大眼睛的脸和一头卷发,依然很像他。同样的模子铸出来,一分为二,或许他俩为彼此取长补短了。然而她是个女人,他是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