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忆里,夏天午后总凝固着一种琥珀色的、蜜糖般的光。蝉声把时间拉得很长,长得足够我穿过那条被泡桐树荫掩映的小巷,去敲响巷尾那扇虚掩的木门。

开门的总是他,我唤他“陈爷爷”。屋里光线很暗,有一股旧书和宣纸混合的、沉静的气味。临窗的小几上,棋盘永远摆在那里,像等候着一个亘古的约。我们几乎不说话,只点点头,我便在他对面坐下。他照例从青瓷罐里摸出一小撮茶叶,放入两个白瓷杯,用暖水瓶里不很烫的水沏上。茶是极普通的,水汽袅袅地、很慢地升起来。然后,执黑的我,便在纵横十九道上,落下第一颗子。

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棋艺粗浅。他不让子,我输得一塌糊涂。但输赢仿佛并不重要,甚至不是我们相聚的目的。重要的,似乎是落子时那清脆的“嗒”的一声,是长考时窗外游移的云影,是他端起茶杯时,喉间发出的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喟叹。我们偶尔也说话。他说他年轻时在江南,见过绵延数十里的梅林,花开时“空气都是清甜的”;他说某年大雪,他困在西湖边的亭子里,听了一夜的雪压竹枝声。他说这些时,眼睛望着窗外梧桐的叶子,手里的棋子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那些遥远的风景,都化作了棋盘上一个个温润的、有温度的坐标。我多半只是听,偶尔应一声,或问一个笨拙的问题。空气里是长久的、舒适的沉默,像那杯渐渐温下来的茶,不烫口,却一直有回甘。

这便是“交朋友”了。一种没有目的、不期待回报的靠近。我们的交往,在世人眼里,大概是最“无用”的。他不能辅导我功课,不能给我任何前程的许诺;我亦不能为他排解晚年的寂寞,每日棋友围炉,他似乎并不寂寞,更谈不上什么思想交流。我们只是共享一段光线,共听一阵蝉鸣,在一方棋盘上,进行着最古朴的、关于“围地”与“做活”的对话。这种“无用”,却让每一个午后变得异常丰盈、瓷实。时间有了质感,像一块被反复摩挲的玉,温润地贴在心上。

后来我离了家,像所有被投入河道的石子,被名为“成长”与“社会”的湍流裹挟着,磕磕碰碰地向前滚去。我学会了另一种交往。那是在灯光明亮得刺眼的餐厅包间,在弥漫着香水与咖啡气味的高楼会议室。我们交换名片,说着精准而得体的话,脸上的笑容像用熨斗熨过一般妥帖。我们谈论资源、机遇、平台,谈论一切可以量化、可以交换的价值。酒杯碰在一起,声音清脆,却空洞得让人心慌。每个人的话都很多,多得像盛夏突如其来的暴雨,嘈嘈切切,打在地上,却瞬间蒸发,什么也留不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热切的疲惫,每个人都像一张拉满的弓,却不知箭该射向何方。

这便是“社交”了。它仿佛有无穷的“用”。一餐饭,可能换来一个关键的联络;一次交谈,或许埋下未来合作的种子。它是功利的,也是高效的。可当我从那些场合抽身出来,走在深夜清冷的街上,胃里塞满了珍馐,心里却空落落的,像一间刚刚散场的戏院,只剩下凌乱的椅子和冷却的空气。那些谈笑风生的人,他们的面孔在记忆中迅速模糊、褪色,最终只剩下一片嗡嗡的、意义不明的嘈杂背景音。

回乡创业那年,特意绕去那条小巷。泡桐树更高了,荫蔽更浓,巷子却似乎窄了些。那扇木门紧闭着,门上贴的春联已泛白、破损。邻居说,陈爷爷年初便去了,走得很安详。我怔怔地站了许久,终究没有去叩门。转身离开时,忽然想起我们下的最后一盘棋。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天色暗得很快,棋盘上的格子渐渐看不清了。他落下一子后,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看,这棋下到最后,满盘都是活路,也满盘都是纠缠。可最开始,我们想要的,不过是做出两个眼,让自己‘活’那么简单。”当时我不甚了然。此刻,暮色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将小巷染成一片温暖的青灰色,我忽然就懂了。

“有用”的社交,是一场盛大而精确的攻城略地。我们挥舞着名片与资源,试图在人生的版图上,圈占更多的城池、更宽的疆域。我们计算着每一步的得失,权衡着每一分投入的回报。我们结识很多人,却很少再“看见”一个人。我们的世界越来越大,心却似乎越来越挤,挤满了策略、评估与无法停歇的比较。

而“无用”的交往,则是在自己灵魂的角落,安静地“做活”。它不追求扩张,只求一方小小的、可以自在呼吸的天地。它需要的是两处“真眼”:一眼是全然放松的坦诚,一眼是无所企图的陪伴。有了这两眼,任外界红尘滚滚,烽烟四起,你心里总有一块地方是活的、安稳的、生生不息的。就像那个午后,棋盘上我的一块棋看似被重重围困,却因早早预留了两个坚实的眼位,而显得气定神闲,怡然自得。

巷口有风吹过,带着初夏植物微涩的香气。我仿佛又看见那间昏暗的屋子,那局未下完的棋,那两杯永远温着的、最普通的茶。陈爷爷不在了,可那个午后所给予我的东西——那种让时间慢下来、让心灵静下来的能力,那种对“无用”之美好的确信——却像棋盘上那两个活眼,始终在我生命的某个基底处,幽幽地亮着,供给着我穿越人世纷扰所必需的那一口清冽的“气”。

真正的朋友,大概就是那个愿意陪你一起,在兵荒马乱的世界里,安心“做活”的人吧。而所有值得过的生活,最终或许都通向一种澄明的“无用”。就像此刻,我站在这空寂的巷口,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得到,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饱满的安宁。

远处传来隐约的市声,那是属于“有用”世界的、永不停歇的喧嚣。而我转过身,慢慢走回家去。心里那局棋,仿佛又轻轻落下一子,发出一声只有自己听得见的、清越的脆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