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中有至味 ——“扬州八怪”之高翔的艺术心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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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18 18: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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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扬州的寻常巷陌,已经寻不见“扬州八怪”之一高翔的“五岳草堂”。那听起来好像很宏大气派的雅宅,其实不过是“所栖唯一庵”的陋室。高翔自号“山林外臣”,听从画家朋友的建议为住所取了这一个雅号。他在此读书作画,听儿诵读,看妻织履,将清贫日子过得淡泊而悠然。草堂中那副“不作公卿,非无福命都缘懒;难成仙佛,为爱文章又恋花”的对联,不是标榜,不是自嘲,而是他为自己选择的生命姿态的坦然告白。

懒与淡泊

高翔的懒,是和嵇康、倪瓒一脉相承的。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说,自己头和脸基本一个月都不洗一回,里面全是虱子,睡觉懒得起夜,憋到忍不了才起身解手。他不事权贵,弹琴啸咏以自适,懒于应酬,懒于迎合,却在懒散的表象下藏着清醒与傲骨。倪瓒自称“懒瓒”,懒是他洁癖与孤高个性的延伸,他懒于俗世的繁琐,懒于和人同流,连画中人物也常常省略,只留山水空阔,仿佛懒得与尘世对话。这种“懒”,不是消极的懈怠,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减法。在世俗奔忙的洪流中,他们选择简化欲望,疏离纷争,保留内心的纯粹。懒于浮名,才能勤于本心;懒于纠缠,才能专注所爱。看似消极的退守,实则是积极的抉择,以疏离的姿态,守护内心的秩序与洁净。

高翔不走“学而优则仕”的康庄大道,他的“懒”,是看穿功名浮华后的清醒抉择。他安然地“山盹睡迟三市晓,一窗红日不知醒”,在繁华盛世里,为自己辟出一方可以高卧的天地。醒来也不急起身,只“匡床自在拥寒衾,卧听儿读妻织履”。这画面里没有怨艾,只有一种自足的、温柔的闲情。

这份“懒”于俗务的性情,一旦遇到学问艺事,却焕发出惊人的勤勉。华喦形容他“拥书鼓神智,猛如食叶蚕”,这是一种向内求索的、近乎本能的饥渴。然而他的艺术创作,却又随性得很,全然听凭兴致的指引。“无兴致时,不会动笔,兴致来了,提笔便画,如蛟龙踏月。”他自豪地宣称“吾自乐吾真”,在画上题诗道:“我自用我法,难与古人量。宇宙俯仰间,画出真清狂。”“清狂”二字,正是他艺术灵魂的写照——不依傍,不模拟,只忠实于自己眼中的宇宙,自己心中的波澜。

于是,我们看到了他笔下冷淡的山水面貌。他继承了倪瓒、黄公望的疏阔,又融入了石涛的生动,淬炼出自家的风骨。他的山水,是“惜墨如金”的。他的《山水册》,初看上去,淡得就像浅笔的素描,那山石,以简括的“披麻皴”轻轻勾勒,几乎不舍得渲染,笔法简练到了极致,墨色淡雅到了空灵。他自己说:“吾以山水勾勒为奇,以皴皵渲染为耦,盖将离绝远去于笔墨畦畛之外。”他要追求的,是笔墨程式之外的意境。金农看得最是透彻,在画上题跋道:“流水高山思渺然,精华落纸总云烟。看君惜墨如金意,画诀全参冷处禅。”“帆影粘天淡欲无,松岚远寺半模糊,可知著纸无多笔,便是江天万里图。”“淡欲无”与“万里图”之间的张力,便是高翔艺术的精髓:以最少的笔墨,遨游最远的意境。他的画意让人想到倪瓒,一尘不染,荒寒萧索,但又空灵简淡,通向禅寂的境界。

清代 高翔 《山水册(十二开)之九》

淡中深情

又懒又淡的高翔,对师友却有着深挚的热心和真诚。

石涛晚年寓居扬州,和高翔比邻而居。这位叱咤画坛的奇才,竟与年幼近五十岁的“江都小弟”结为莫逆。石涛那“搜尽奇峰打草稿”的壮游与“师造化,用我法”的魄力,深深滋养了高翔。但高翔学其神髓而不蹈其迹,画风个性鲜明,正是对老师“我用我法”精神的最好继承。石涛曾为自己画了墓门图,并有句道:“谁将一石春前酒,漫洒孤山雪后坟。”他的自伤,身后有高翔为他慰解。《扬州画舫录》载:“石涛死,西唐(高翔)每岁春扫其墓,至死弗辍。”

他的知己,又何止石涛一人。他与马曰琯、马曰璐兄弟的情谊,堪称艺坛佳话。“五岳草堂”在扬州城西北,与马氏兄弟的住宅邻近,“两家老屋常相望”。马曰琯《寿高西唐五十》诗中有句:“十五论交今五十,与君同调复同庚。琴书偃仰堪晨夕,风雨过从直弟兄。”可见它们的友谊从少年开始持续了一生。马氏兄弟是扬州城的富庶的盐商,它们长期资助着“扬州八怪”的文人画家们。高翔结识了在扬州的金农、汪士慎、华嵒等一辈挚友。在马氏兄弟经常发起的文化沙龙里,他们吟诗作画,联袂寻幽,足迹遍及保障河(瘦西湖)、隋宫故址、红桥、文选楼等名胜。

他与汪士慎更是交情莫逆,汪士慎在贺他五十寿辰的诗中写道:“相交相爱垂垂老,朝夕过从风雨中。”这般情谊,早已超越了世俗的利害关系,成为彼此艺术生命中温暖的底色。乾隆八年(1743年),他与汪士慎在小玲珑山馆合作《梅花纸帐》巨制,疏干繁枝,交相辉映,引得一群文人墨客题咏,这种时刻,是他生命中少有的热闹与繁华。

清代 高翔 《折枝榴花图轴》

衰残傲骨

然而,晚景终究是伴着凄清一同到来的。高翔晚年右手病废,这对于一位画家,无疑是沉重的打击。但他不像同样命运的高凤翰那样,留下了许多感喟以及自我救赎的感悟,他只是默默地开始用左手作画。此路不通,另辟蹊径,一如既往的淡然和执着。看他晚年的《折枝榴花图》,逸笔草草,简静松秀,构图与题跋的布局独出心裁,全无衰颓之气,只有一派苍润中的天真烂漫。左侧通幅行书题写的诗句:“老父携孙湖水头,绿杨深处看行舟。残书手握午窗下,瓶供一枝安石榴。”诗与画交织出的,是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澄澈与安然。

展开高翔小小的《寒窗十咏图》册页,仿佛不是在看画,而是在一个万木萧疏的冬日,轻轻推开一扇扇久闭的寒窗。每扇窗棂之外,都没有烂漫春色,亦无盛夏浓荫,只有十种植物——枯荷、疏桐、寒藤、冬兰、衰柳、败蕉、晚桂、残菊、苍杉、早梅,各自在它们生命的秋冬里,静默地袒露着枯瘦、残破的形骸,展示着人世间的寂寥与风霜。

《疏桐》图中,梧桐树上只有几片残叶。它不因霜露之重而委顿,反而在清秋时节更显风骨铮铮。“不因霜露重,未必月明多。自此开三迳,天空发啸歌。”那穿过枝桠的风声,便是它自由不羁的啸歌。《寒藤》图中,枯藤上没有一片叶子,但其盘曲的态势遒劲如龙蛇,更显内在力量的积蓄,“落叶飞无迹,盘根势转雄”。《冬兰》图中,在风雪欺凌之下,兰花的叶片像铁丝一样瘦劲,它的寒花与“梅蕊共相期”,静候着精神的知己。

清代 高翔 《寒窗十咏图册之冬兰》

世俗的功名、主流的审美,或许正如那已逝的夏日繁华,与高翔无缘。但他以“逸笔草草”反抗工整细密的院体画和以“四王”为代表的主流风格,以水墨的萧疏反抗富丽浓艳的色彩,以残荷败菊的题材反抗吉祥富贵的主题。这不仅是艺术的革新,更是一种人生态度的宣言:即使生命注定走向残破,我也要在这残破中,活出我的姿态,我的风骨。那劲瘦的线条,是在压力下不曾弯曲的脊梁;“支离”的“断枝残叶”,是破碎却依然跳动的雄心。他在画与诗中一再响起的“啸歌”,是面对寂寥天地、风雪人生时的骄傲抗争。

乾隆十九年(1754年),67岁的高翔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病中,老友马曰琯频频敲门问讯,盼着“何时杯酒共,把臂复相亲”。但他终究走了。马曰琯的挽诗泣血锥心:“狷洁不可浼,高风人共尊。烟云托性命,枯菀付乾坤。以我平生久,重君交谊存。深情难尽说,痛哭返柴门。”“狷洁”二字,为高翔的一生所作的最好的注脚。

回首高翔的艺术与人生,仿佛是在用一生的时间,实践一种“淡”的哲学。笔墨是淡的,性情是淡的,遭遇也是淡的。然而,这“淡”并非寡淡,而是“豪华落尽见真淳”后的“至味”。他将浓烈的生命热情,包裹在简淡的形式之下;将深沉的情感,寄托于疏落的笔痕之中。他未曾远游,却在自己的心斋里,勾勒出幽远的山水;他安于贫贱,却在精神的国度里,富比王侯。他的画,他的人,都告诉我们: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占有了多少世界,而在于内心能映照出怎样的乾坤。在扬州那片极尽奢靡与繁华的土地上,高翔以其清寂的一生,证明了一种截然相反的生命价值所能达到的高度与深度。这,或许正是我们今天重读他,仍能感到清风拂面、心神澄净的缘故吧。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王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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