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色还笼罩在一层浅浅的雾气里。非洲的小屋中,我在一阵稀碎的鸟鸣声中醒来。空气微微潮湿,混杂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远处村庄的狗吠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还未睁开眼睛,梦的余温仍在心头缠绕。梦里,是家乡除夕夜的热闹场景——客厅灯火通明,大人们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围坐在茶几旁包着饺子;孩子们则围着爷爷转,听他慢条斯理地讲那些早已模糊的旧故事。电视里春晚的声音热闹却不喧哗,像一条暖流,在屋子里悄悄流淌开来。
醒来,是非洲;梦回,是中国。
那一刻,我明白了,漂泊的滋味,大概就是在两种世界之间来回穿梭,醒时身在远方,梦里却仍系着故乡的灯火。
第一次踏上非洲的土地,是在一个炽热的午后。飞机缓缓降落,透过舷窗望出去,只见连绵起伏的赤土,一直铺展到天边,空气仿佛被烈日晒得发白。
机场很小,旧旧的,墙角斑驳,天花板上挂着呼呼作响的破风扇。走出出境大厅,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接机的车子停在远处,仿佛一个遥不可及的点。
推着行李车,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每隔几米箱子就掉下来一次——有时是路面太烂,有时是推车的轮子干脆坏掉了,任凭我怎么推,都像在跟地心引力作对。
空气里混杂着泥土、汽油和汗水的味道,滚烫而浓烈。周围是陌生的肤色,陌生的语言,陌生的目光。行李箱在颠簸中东倒西歪,我自己也像是个闯入者,在这个炽热又杂乱的新世界里无所适从。
那一刻,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远离故乡”:一种无处安放、不知归途的茫然感,悄悄地爬上了心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最初的陌生与局促,也在不知不觉中被生活慢慢打磨得柔软了些。
我学会了用当地的语言打招呼,即使发音总带着奇怪的腔调,但总能换来邻居们爽朗的笑声;我习惯了市场上混乱而热烈的讨价还价,每一次交易仿佛都在完成一场无声的搏斗,又像是一种粗粝的生活仪式。
渐渐地,我认识了街角卖Rolex鸡蛋卷饼的小贩,知道了哪家摊位卷得最香、最实在,也在傍晚的微风里,学会了像当地人那样,搬把塑料椅子,边啃着炭火烤出来的白玉米,边看天色一点点沉下去。
有时候,我甚至会忘记自己是个外来者。忘记了遥远城市里的高楼和地铁,忘记了匆匆忙忙的日子,只觉得这一刻,在这片赤道的土地上,我是安稳的,真实的。
白天在阳光底下奔波忙碌,仿佛能把一切思念藏进炽热的空气里。可到了夜晚,当万籁俱寂,只有风吹动芭蕉叶沙沙作响时,心里那条细细的思乡之线,便开始轻轻拉扯起来。
有时躺在床上闭着眼,耳边仿佛还能听见故乡巷子里卖糖葫芦的吆喝声,闻到院子里茉莉花盛开时的甜香。
最容易被击溃的,是偶尔手机里传来的一段家人、同学聚会的片段,或者母亲发来的一句语音:“家里今天下雪了,记得多穿点。”那一刻,仿佛时空错位了——
儿时的我,还坐在老家暖烘烘的小炕上,听着炉火噼啪作响,热水壶滋滋的长着温度,屋外飘着细细密密的雪花,屋子里大人们一边包着热气腾腾的饺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长里短。
然而,当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仍是非洲夜空下淡淡的星光和屋外远远传来的鼓点声。
梦回的是中国,醒着的是非洲。而我,就这样在两种时空里,悄悄漂泊着,缝补着一份属于自己的乡愁。
第一次回国。飞机落地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会热泪盈眶。可真正走出机场,置身于车水马龙之间,却莫名有些怯生生的。
街道变了样,高楼林立,人群熙攘,每个人都像被无形的风推着向前,步履匆匆,神情紧绷。
在地铁站或者公交车站,我下意识地给那些赶早班的人们让路,望着他们急促的脚步,心里却生出一种微妙的陌生感。
曾经的我,也是这样在高峰时段在人群中穿梭奔跑,害怕迟到、害怕掉队;而现在的我,早已习惯了在非洲那种点到点、从容不迫的节奏,习惯了司机耐心等候的送达,习惯了不再为一分钟的迟到焦虑不安。
故乡还在,可它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而我,也早已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漂泊的人,回不了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故乡,只能留在梦里了。
回到非洲后,我在一个傍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看着天边缓缓落下的金色夕阳,耳边是远处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那一刻我明白了,所谓“家”,也许不只是出生的地方,也不只是记忆中的方向。
有时候,漂泊得太久了,连故乡也变成了远方。
离不开的非洲,回不去的中国。
梦里是雪夜炊烟,是老屋暖烘烘的小炕,是春晚下一边包饺子一边讲故事的喧闹;
醒来,是赤道凉凉的晨风,是街角新鲜出炉的Rolex,是炭火上烤得焦香的白玉米,是信仰者口中的哈利路亚!
两种世界,两种心跳。
在非洲醒来,在中国梦回,而我,仍在这条漫长的路上,学着与自己和解,学着温柔生活。
口罩时代。那几年,航班停滞,边界封锁,归乡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我独居在非洲深山老林,白天与鸟兽为伴,夜晚听着虫鸣入眠。一个人,守着异国他乡的星空,想念着万里之外的故乡。
无法回去,也不知何时能回。
在一次次梦醒与梦回之间,我写下了这篇文字,纪念那段寂寥而温暖的思乡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