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历史学家们在研究全球各地的文明时发现,早期人类社会普遍信仰着一种“至上神”。这种神通常被认为是宇宙的创造者和天地的统治者,具备全知全能的特性,且拥有独立的个性,却又无形无踪,类似于现代西方一神教中的“至上神”。
所谓的一神教,是指信仰中仅崇拜一个神明的宗教,与多神教相对立。最典型的一神教宗教包括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在这些一神教中,所谓的“至上神”通常具备绝对自由和高度个性,是宇宙秩序的最高主宰,像基督教中的“耶和华”便是这样一位神明的典型代表。
然而,问题就在于:尽管世界各地几乎所有文明都拥有“至上神”信仰,甚至西方至今仍然信奉“耶和华”等神明,那么,为什么中国却没有形成一神信仰,甚至连多神信仰都较为薄弱呢?
更远古的历史,因缺乏相关资料,现在已难以考证。不过,得益于甲骨文的出土,我们对于商朝的信仰有所了解。商朝的甲骨文资料显示,除了自然神和祖先神之外,商朝也曾信仰“至上神”,但这一信仰形式与我们熟知的“一神教”大相径庭,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首先,商朝的至上神是“上帝”。孔子曾说过“周因于殷礼”,而《尚书》则写道“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因此,商朝的“上帝”被视为至高神明。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利玛窦在翻译圣经时,将西方的至上神称为“上帝”,然而《尚书》中的“上帝”和西方一神教中的“至上神”其实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异,这也导致了今天我们使用“上帝”这一词汇时常常感到些许不自然。
史书中对商朝上帝的记载得到了甲骨文的有力支持。现代甲骨学专家董作宾指出:“综合殷代的宗教信仰,认为帝(即天帝、上帝)是至高无上的神。”胡厚宣也曾提到:“武丁时代的卜辞中称帝的记载极多,实际上指的是殷人信奉的天神,具有强大权能。”这些证据表明,商朝人坚信上帝是天上最为强大的神灵,能主宰祸福降临、改变人间命运。
其次,商朝的上帝具有人格特征。《尚书》中常用“帝”和“天”互换的表述,东汉学者郑玄解释说:“上帝即是天的别名,神没有二主。”因此,“上帝”也被称为“天”。当我们今天说“老天爷”或“苍天”等,其实正是这种古老崇拜的遗留。此外,甲骨文中“天”、“上”、“大”这些字眼都有与人类形象相关的意象,这表明商朝的上帝是一个具有人格的神明,能够主宰天灾人祸、季节变化、战争胜败等事务。正如郭沫若所言:“凡风雨、祸福、年岁丰歉、征战成败、城邑建设,都由上帝掌控。”
然而,商朝人并不祭祀上帝,虽然商朝的上帝拥有无上权力,能支配所有吉凶祸福,但甲骨文显示,商人并不向上帝祈祷,也不举行祭祀。近代甲骨学研究者指出,商朝并没有祭祀上帝的传统,像胡厚宣就明确表示,“商朝没有祭祀上帝”。关于商朝为何不祭祀上帝,学者们提出了不同的解释。有学者认为上帝与统治者并无直接血缘关系,因此商人并未将上帝视为直接的保护神;另一些学者则认为,上帝至高无上,不受人类行为的影响,无论祭祀与否,都不能改变上帝的决定。
商朝人对上帝的态度,或许正是源于这一信仰体系的特殊性——上帝虽高高在上,却无法通过祭祀来影响或改变。对商朝人来说,敬畏上帝的同时,却不必过于依赖或热衷于祭祀。上帝并非商朝人直接的保护神,祖先神才是他们所信奉的主要神明。中国人何时开始不再祭祀上帝,或许始于商朝,或许从更早的颛顼时代的“绝地天通”开始,具体时间已无法考证。
最为关键的是,周武王推翻商朝后,周人对商朝的宗教信仰进行了深刻的改革。这场改革的核心之一,便是对“上帝”观念的根本转变。周人逐渐淡化上帝的人格特征,强化其自然属性,强调人类的作用,并提出“天命靡常,惟德是辅”的理念,即天命的变化不在于祭祀与否,而在于人类的德行。
经过这一变革,上帝逐渐从具有人格的神明转变为无形无象的“道”,这一“道”不再具备喜怒哀乐等人类情感,而变成了无情的天道。与其有关联的,只有“是否具德”这一标准。祭祀和祈祷都无法改变天命,真正的关键在于是否具有德行。
周人并没有彻底否定上帝,而是采取了“敬鬼神而远之”的策略。虽然周朝仍会在冬至举行祭天大典,但这种祭天仪式的意义已经远离了宗教崇拜,而更多地成为一种文化传统。通过将上帝的神性剥离,周人最终形成了一个以人为中心的社会结构,并发展出“道”这一超越神明的哲学理念。正如老子所言:“道在帝先”,即道生万物,既包含神灵,又孕育人类,人与神的关系平等,不再有崇拜的需要。
与中国的这一发展路径不同,西方的“至上神”并未“退位”,而是逐渐发展为一神教的核心,成就了以神为本的宗教体系。可以说,从社会进化的角度来看,摆脱至上神束缚的中国,显然在某种程度上走得更为前沿。
令人困惑的是,尽管中国经历了商周之际的巨大变革,经过漫长的动荡与演进,逐渐提出“以人为本”的哲学观念,但在古希腊神话盛行的时期,为什么中国的思想家突然提出了“以人为本”这一全新的观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