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美等国的街头,随处可见的流浪汉早已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但经历过苏联时代的人,心中大都有一个疑问:那个岁月为何没有街头流浪的人?
一开始,英美也觉得这事挺新鲜。
但是,1980年代初,西方逐渐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准备制裁苏联。
作为亲历者,现为俄罗斯媒体主编的医学副博士彼得·卡缅琴科,讲述了这一段风波的来龙去脉。
流浪汉去哪儿了?
1983年初,克格勃首脑维塔利·费多尔丘克向上级报告:“西方情报机关准备在1983年奥地利世界精神病学代表大会上实施新一轮对苏制裁。”
世界精神病学协会(WPA)决定将苏联同行逐出大会,主要基于一份报告,该报告收集了大量案例,证实苏联系统性滥用精神病学,让民警把流浪汉集中送到精神病院,强制住院治病。
事实果真如此吗?
1982~1988年,彼得·卡缅琴科在莫斯科第15市立临床精神病院做大夫,他回忆了自己当年亲眼目睹的事情。
当时,不少患者是确实强制收治的。警局、醒酒所和机关接待室都有权呼叫精神病院出车接人,特殊情况下,病人被径直带到医院值班室,由值班医生立即开住院单。
如此一来,精神病院实际收容了许多外地人:流浪的、告状的、突发奇想的、讨说法的,多数被从街头、火车站和机关接待室直接送来。
1985年春,卡缅琴科正在值班,文化部接待室送来一位衣衫不整的男子,手里拎着塞满旧报纸的皮箱。他是科斯特诺马州人,来莫斯科递交自己用旧报纸制作的卫国战争胜利40周年纪念碑全尺寸设计稿。据他说,纪念碑高约100米。
在护工监视下,卡缅琴科请这位民间艺术家展示纪念碑设计稿的局部。
大约半小时后,诊室里出现一个摇晃、歪斜、怪异的纸质结构。
男子说,这就是手的样子,牺牲前紧紧攥着党证的手。
文化部的人无法欣赏这尊造像的优点,运气欠佳的艺术家进了“急症”病房,纪念碑艺术很可能因此失去潜在的一幅杰作。
还有一次,民警送来一名“恶意造币者”。
这个倒霉蛋把报纸仔仔细细裁成长方形,用圆珠笔写上“卢布”,付款时被抓。
虽然他拒不认罪,但病还是要治。
强制收治最多的是流浪汉。
民警会把来自外地的流浪汉集中起来,统一送到市立精神病院。
流浪汉洗个澡后,马上收入病房。
医生先问清楚他从哪来、受了什么委屈。
写个入院诊断根本不是问题。喝不喝酒?喝!那就写:“慢性酒精中毒导致的神经系统功能性损伤”。
不肯住院的,直接用宽条粗帆布捆扎,印象里从没见过给人穿拘束衣的。
到了病房,有暴力倾向的,先在观察室打屁股针,让其冷静下来,必要时用华夫格毛巾固定在床上,双臂双腿绑于床架,十分牢靠。
观察室一共12张床,护工24小时值班,女观察室当然是女护工。
市立15院的女护工传统上来自谢尔普霍夫,因为医院靠近卡希拉公路,从那边儿招人相对方便。
这些五六十岁的妇女身强力壮,训练有素,勇猛果决,可以闪电般放倒并捆上暴力患者。
病人进了病房,门一锁,命运完全取决于大夫的专业技能和道德良心。
这些流浪汉如果到今天的精神病医院,按照现行标准进行诊断,至少20%的人也是要收治的。
可惜,当时不光有这些人,也不光只有流浪汉。
“问题青少年”
刚当大夫那几年,卡缅琴科的精神病学实践基本在青少年女性病房。很大,一百张床,占据两层楼。“三个半”医生负责,也就是每人要管30位患者。
患者都是14-18岁的女孩子。由于国内其他地方没有专门的青少年精神病机构,所以最难治的全送来莫斯科了。
患者多,自然任务重,有时超额收治,达到110-120人。
好在工作人员业务熟练,药品不缺。匈牙利和民主德国的制药业十分发达,足以向苏联提供高品质药。
然而问题在于,许多人只是因为青春期的叛逆行为就被送来。逃学、离家出走、饮酒、性关系、反抗老师等,都被认为是“该关疯人院”的充分理由。
那些青少年,可能仅仅因为晚九点后在单元门口、广场或凉亭结伴同坐,或因举止无礼,或是地段民警看不顺眼,就被抓了起来。
他们先被带到居住地警局登记,接着办拘留,再叫父母来问话。
多次警告之后,负责青少年问题的警员就会联络莫斯科,送孩子进医院。
对当地来说,只要一个问题青少年被诊断患病,那么警局就不再对这个“疯子”负任何责任,可以减少自己的麻烦,提升管段的治安业绩。
可医生怎么处置他们?
实际上,被强制拖来的孩子,一些是小阿飞,另一些则是安静忧郁的宅家少女、患严重神经性厌食症的女学霸、恶性癫痫患者……后者需要的不是惩罚,而是需要挽救。
在拥挤的环境中,几乎不可能把二者完全隔离。
“行为有病”的会跑去欺负“心态有病”的,躲着工作人员辱骂嘲笑她们,抢东西,甚至动手打。早晨查房,“安静房间”的病号多半有点鼻青脸肿。
不用说,患者、家属包括工作人员都不喜欢发生这种事。我们不得不采取惩罚措施。
有一次,医院安排若干人9月1日之前出院,好让她们准时开学。否则难免要补很多课,更容易出现旷课问题。
上午开会,医院的主任医生得知许多人要出院,就大发雷霆。发火的原因是,今年夏天医院没有完成诊治人数增长计划,所以他禁止任何人出院。
有人告诉他孩子们需要上学,主任医生面红耳赤,跳着脚尖叫:“你教她们吧!……每个都得留下来治!”
这些人已进入康复休假阶段,有些人根本没病,只是被困住,再不让出院其实就形同犯罪了。
比如下面这个案例。
一个17岁的十年级女生,暑假在法院做助理文员,同事们不友好,屡屡欺负她。一天,女生再次被训斥,情绪失控,因为是最后下班的人,就放火烧案卷。虽然她马上后悔,奋力扑救,可惜无济于事。
结果,一个歇斯底里、灰头脏脸的“疯丫头”进了疯人院。
这个女生其实挺可爱,医生能理解她遭遇的麻烦,认为这是“一个有行为和情绪偏差的青少年的急性应激反应”。
由于不让出院,她又呆了半年。
后话
1980年代,苏联精神病学被西方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为惩罚手段,在卡缅琴科看来,这至少是不公正的。
为了抗议这种指责,或者说为了避免被人家耻辱地逐出,1983年,苏联主动退出世界精神病学协会。
至于其中的是非曲直,卡缅琴科认为,人们不能用今天的标准去评判另一个时代的人和事。当今社会认为的许多可怕的、反常的事情,在苏联年代稀松平常。反之亦然,当今坦然接受的许多事情,在那时被视为极不道德、无法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