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容止》一篇中,记录了各路男神的美貌气质。
其中一位叫作司马昱,是当时的会稽王。
文中记载,皇帝每次上朝的时候,都会觉得朝堂特别暗,到处问:“咋不开灯呢?”
直到会稽王司马昱走上来,人人都觉得“轩轩如朝霞举”,好像整个朝堂上都升起了朝霞,立刻有了迷人的光亮。
这一波彩虹屁拍的,实在是高明。
当然,其实“轩轩如朝霞举”不仅仅是在夸奖司马昱的容颜,也是在隐晦地赞美他的内在风华。
司马家的皇帝们,大多不是冰冷残暴,就是恶毒心机,再就是痴傻愚笨、懦弱无能。司马昱算是与众不同的一个。
虽然也常有史家评论,说司马昱是个毫无用处的“政治花瓶”。用文艺青年的那一套来治天下,注定要被天下人耻笑。
但他的名士风流,还是为东晋王朝添加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司马昱的皇帝之路,曲折而漫长。
作为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的小儿子,虽然小时候就被郭璞点评“兴晋祚者必此人也”,但还是与继承人的位置擦肩而过。这一错过,就是几十年,先后经历了元、明、成、康、穆、哀、废七朝,才登上了皇位。
司马睿临终前,将皇位传给了司马绍。
但输给司马绍,其实司马昱不算冤。司马绍天资聪明,且情商极高。这一点,在小时候就可以看得出来。
有人从长安而来,要见晋元帝司马睿。当时小小的司马绍就坐在司马睿的腿上。司马睿随口逗孩子玩:“你觉得长安和太阳,哪个近,哪个远?”
司马绍奶声奶气地回答:“我觉得长安近。因为长安有人要来,可没听说过有人从太阳那里来。”
这回答颇为精妙,司马睿越品越有味道。
第二天,司马睿宴请群臣。他忽然想显摆一下,于是故意又问了一遍。
没想到,司马绍这一次却改口了。他回答说:“我觉得太阳近。”
司马睿很诧异,连忙询问理由。
司马绍回答说:“我抬头就能看见太阳,但是看不见长安。”
这次的回答依旧很精妙,惹得群臣们不断点头议论。
原来,司马绍之所以更改了答案,是因为那日父亲为他讲述了洛阳与长安沦陷的场景。那也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无比威严的父亲在他眼前落泪。
为了避免再次勾起父亲的伤心情绪,他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一个仅有几岁的孩童,能够有这样的敏捷思维和处事分寸,就是与生俱来的政治 天分。
这个时候,还在娘胎里的司马昱连起跑线都没有摸到,就已经输了。
输了就输了。
比起做皇帝,司马昱更向往名士的生活。
在做会稽王期间,他的府邸然就像是学术论坛的中心,会集了当时的名士名流,一起聚会清谈,钻研玄学。
司马昱的业务水平,在众名士中并不是一流的。
但是他太热爱这件事情了,倾注了很多精力,也对清谈大师们极度礼遇。
在高朋满座间,虽然也有桓温这样格格不入的家伙。但是如殷浩、刘惔、王蒙等高手,都成了司马昱的簇拥者。
都说文人相轻,名士们倒都认可司马昱。
这不仅仅因为他是供吃供喝的甲方爸爸,也因为他的确是表里如一地在努力做个名士。
皇宫之内,司马昱就像一股清流,与周遭形成鲜明的对比。
面对皇家园林,他可以说出:“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濠水与濮水,都是庄子隐居过的地方。他能拥有这样的超俗心境,堪称“大隐隐 于朝”。
《世说新语》记载:司马昱是个内心柔软的人。
在做将军的时候,居住环境很恶劣,但他完全可以适应,甚至不让下属去擦拭灰尘,看到老鼠爬过的痕迹,都觉得很好。
有一次,一位参军不懂规矩,见大白天有老鼠爬出来,冒冒失失地上前把它拍死了。
属下们都很紧张,怕司马昱不爽,于是立刻提出弹劾这位参军。
司马昱却摆了摆手,拒绝了。
他说:“老鼠被杀,我都会很难过。何况因为老鼠的事情伤害到的人呢?这就错 上加错了。”
晋朝数年,人们在司马家族中很少见到如司马昱般厚道的人,不免啧啧称奇。
司马昱没有过早登上皇位,但并未远离政治。他以辅政的身份参与政治多年。如果说,名士司马昱承载着爱戴,那么,执政亲王司马昱就承载着更多非议了。最受人诟病的,就是他任用殷浩这件事。
殷浩是个清高的人。
在一次清谈中,有人问他:“都说即将当官的人会梦见棺材,即将发财的人会梦
见粪便,这是什么原因呢?”
殷浩扬起了鼻孔,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说:“当官本就是腐臭的事,所以梦中有
尸体;钱财本就如粪土,因此也没毛病。”
这人一脸清高,十分欠揍。但当时的时代,恰好就流行这个调调。
当有人找殷浩出仕的时候,他是一万个不乐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回绝,足足在自己家的草房子里待了10年。直到司马昱出马的时候,殷浩同意了。
荒谬的是,司马昱开出的条件太高了:建武将军、扬州刺史。殷浩等于从来没在基层做过,出来就做了将军和市长,不知道夜里到底梦到了多少个棺材。
司马昱的这一步棋,其实是为了制衡桓温。
此时桓温的势力越来越大,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但司马昱做出的这个选择,实在草率了些。
只会谈玄学的殷浩没什么政治头脑,只有书生意气,有事没事就找桓温的别扭。桓温递上奏章,请求北伐。
殷浩把奏章压了下去,桓温气得照样出征,还是靠司马昱写信拉了回来。
桓温对北伐始终跃跃欲试,朝廷心怀忌惮。司马昱又做了一个很愚蠢的决 定——竟然派殷浩去北伐。
殷浩带着七万大军浩浩荡荡,结果被自己的先锋官“窝里反”,杀了个措手不及。最后七万大军,或被杀,或投降,或逃跑,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桓温趁机弹劾殷浩,殷浩被废为庶人,内外大权尽归桓温之手。
司马昱悔得肠子都青了。
桓温对司马昱的态度很矛盾。
他讨厌所谓名士清谈这一套,所以对司马昱的很多特质都是很鄙夷的。但在朝堂之上,与其他人相比较,司马昱又的确是个“干净的人”。
所以,他一手将司马昱推上了皇位。
对司马昱来说,这是一种命运的错位。他对这万人之上的位置,从来就不曾向往。他也很清楚,自己只有做一个名士才能获得体面。如果做了皇帝,那等待他的只能是一声叹息。
王座如同刀尖,让他坐立难安。
有人夜观天象,见火星出现在太微,他都会战战兢兢,连着几夜都睡不着觉。因为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星象,是前任皇帝被桓温废掉的时候。
他将中书郎郗超召来,问道:“天命很难估算长短,但从前那样的事情,你觉得会不会再发生?”
郗超是东晋重臣郗鉴的孙子,郗愔的儿子,是和桓温穿一条裤子的人。桓温扶持司马昱上位,他也起到了关键性作用。所以就连谢安和王坦之,都会让他三分。
郗超对司马昱颇温柔,安慰他说:“大司马(桓温)忙得无法分身,既要攘外,又要安内,您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臣愿以身家性命来担保!”
司马昱这才放下心来,对郗超点了点头:“事情变成这个样子,是朕太无能了,实在羞愧难当。”
语毕,流下泪来。
这样的场景,难怪很多人唏嘘:名士的温暖,在皇位上却变成了窝囊。
司马昱体会到了身不由己的处境。
陶渊明尚且可以回家“悠然见南山”,但他却没有退路。
他只能接受这样的使命,在桓温的阴影下黯然神伤,在外人“君不君、臣不臣”的唾骂中辗转痛苦。
忧思之下,他在皇位上,仅仅活了8个月。
而出于一种奇怪的考量,桓温放慢了自己篡位的节奏。这个曾经说出“如果不能流芳百世,那么不如遗臭万年”的家伙,居然被某种力量牵制住了脚步。
这种力量,正是他一直鄙夷的“名士风度”。
司马昱的风度如何,桓温多次亲眼见证。
一次,他与司马昱和武陵王司马晞同车出行。暗中有人捣乱,现场乱作一团。司马晞方寸大乱,嚷着要下车。但司马昱却静静地坐在那里,让桓温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能量。
一种分明手无缚鸡之力,但竟然可以无形中震慑人的力量。
所以,他缩回了脚步,将抢变成了等。
司马昱病危前,已经决定认命。名士最爱惜的羽毛,他早已不配拥有。
于是,他连发四道诏书,恭请桓温入朝辅政,并在遗诏中写下了,“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
如果这张诏书发出,那么桓温的等也算有了完美的结局。
可惜,诏书被谢安与王坦之撕毁。他们力劝司马昱,不可轻易将江山拱手相让。
司马昱泪流满面。他内心在想,皇权上的罪恶已经太多了,如果结果已经注定,这样难道不是可以阻止一场流血吗?
他的心,依然是当初不忍看到一只老鼠死去的那颗心。
可看了看谢安和王坦之的决绝,他心里叹了一声“罢了”。
在谢安和王坦之的坚持下,司马昱将遗诏改为“事大司马(桓温)如事吾”“内外大事皆由桓公而决”。
桓温的等,终究是落空了。
司马昱去世十余天后,一肚子郁闷的桓温去拜他的陵墓。那一天,他神情恍惚,仿佛见到了鬼魂,不久后一病不起。
一年后,桓温求赐九锡而不得,遗憾地踏上了黄泉路。
阴差阳错间,东晋王朝没有终结在司马昱的手上,时间的进度条又延长了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