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浊的目光落在窗外光秃秃的枯枝上,北风卷着残雪呼啸而过,往昔岁月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流转:濠州城头并肩拼杀的弟兄,帐中出谋划策的文人,跟着他从泥沼里杀出大明江山的功臣…… 如今能叫出名字的,大多已化作黄土。有的战死沙场,算是死得其所;有的寿终正寝,得了善终;可更多的,是死在他亲手签发的诏狱里 —— 胡惟庸、蓝玉、李善长…… 一个个名字如尖刺,在他心头反复扎着,挥之不去。
“皇爷,诚意伯刘璟在宫门外求见。” 贴身老太监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生怕惊扰了帝王的沉思。
“刘璟?” 朱元璋的眼珠动了动,昏沉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光,“可是刘伯温的儿子?”
“正是,他奉母命进京,特来叩谢陛下追封先父诚意伯之恩。”
刘伯温 —— 这三个字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朱元璋早已波澜不惊的心湖,激起圈圈涟漪。他想起那个有经天纬地之才的男人,眉眼神态里满是通透,却偏偏淡泊名利。不像李善长那般贪恋权位,也不像宋濂那般死守书本,天下刚定,便急着辞归青田,仿佛这金碧辉煌的皇宫是吃人的龙潭虎穴。后来,刘伯温病重,胡惟庸派去的太医送了药,吃了之后病情反倒加重,没多久便撒手人寰。这事一直像根刺,扎在朱元璋心里,他不许任何人提起,却在无数个深夜,反复回想。
“让他进来。” 朱元璋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片刻后,一个身着素色青袍的中年人低着头走了进来,身形挺拔,眉眼间依稀可见刘伯温的影子,只是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温和。他双膝跪地,声音沉稳:“臣刘璟,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朱元璋打量着他,“你母亲身子还好?此番进京,一路辛苦。”
刘璟起身,双手捧着一个旧蓝布包裹,高高举过头顶:“家母年迈,不便远行,特命臣代她进京,谢陛下追封先父之恩。臣家中贫寒,无甚珍宝孝敬陛下,唯有先父临终前亲手托付之物,今日斗胆献上,愿陛下不弃。”
朱元璋一愣,示意老太监接过包裹,放在御案上。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指尖抚过粗糙的蓝布,缓缓解开绳结。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奇珍异玩,只有一本泛黄的线装旧书 —— 竟是一本《大明律》。
“这是……” 朱元璋眉头微蹙,随手翻开书页。密密麻麻的小字映入眼帘,是刘伯温的笔迹!空白处、律条旁,全是他的批注和随笔,墨色深浅不一,显然是耗费了无数个日夜断断续续写下的。
朱元璋凑近细看,心口猛地一紧:
惩治贪墨的律条旁,他写着 “严法当守,公正为要,勿使酷吏借权逞私,伤及无辜”;分封藩王的制度下,他批注 “藩王权重,当以礼制约束,防尾大不掉,祸起萧墙”;就连那些最严苛的刑罚条款边,也留着 “法者,惩恶亦要存仁,帝王之心,当以民为本,不可因怒废法”。
一页页翻下去,朱元璋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双手颤抖得愈发厉害。这哪里是一本《大明律》,分明是刘伯温耗尽心血的治国蓝图,是他藏在法典缝隙里的肺腑忠告!这些话,刘伯温生前从未如此透彻、如此系统地对他说过。他总是点到即止,不争不辩,哪怕劝他勿急于称帝、勿让丞相权力过大、勿滥杀功臣时,遭他冷遇甚至猜忌,也从未改口,只是默默把所有担忧和期许,都写进了这本手抄法典里。
朱元璋突然想起,当年刘伯温执意要回青田,他曾嘲讽 “先生莫非怕朕亏待你”,刘伯温只是躬身回道 “臣只想归田耕读,为陛下守一方清净”。那时他只当是文人的清高,如今看着这些批注,才明白那不是清高,是通透,是明知 “伴君如伴虎”,却仍想为这江山、为这百姓,留下最后一点念想。
他想起刘伯温病重时,派人送来的奏折,字里行间全是对国事的牵挂,却只字未提自己的病情,更未抱怨半句。他想起胡惟庸案发后,有人举报刘伯温曾参与谋逆,他虽未深究,却也未曾为其平反,任由这位功臣的名声蒙尘。
“咳…… 咳咳……” 朱元璋猛地咳嗽起来,浑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泛黄的书页上,晕开了点点墨迹。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
一旁的刘璟见帝王失态,吓得连忙跪地磕头:“陛下息怒,臣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陛下责罚!”
“不是你的错……” 朱元璋哽咽着,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刘璟,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忠心耿耿却不善言辞的刘伯温,“是…… 是朕…… 刘基他…… 有心了……”
老太监跟了朱元璋几十年,从未见过这位铁血帝王如此失态。他手握屠刀,杀过功臣,灭过逆党,哪怕面对生死也未曾皱过眉,如今却为一本旧书,为一个早已逝去的臣子,哭得像个无助的老人。
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朱元璋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呼啸的北风交织在一起。那些被他亲手埋葬的忠魂,那些被他忽略的肺腑之言,那些再也无法挽回的遗憾,在这一刻,全都化作利刃,狠狠刺进他的心脏。
他终于明白,最赤诚的忠,从不是阿谀奉承的顺耳话,而是藏在字里行间的肺腑言;最难得的远见,从不是惊天动地的壮举,而是于细微处为江山社稷的筹谋。刘伯温用一本手抄《大明律》,写下了对大明最深沉的爱,而他,直到迟暮之年,才读懂这份藏在沉默里的忠诚。
北风依旧在吹,像是在诉说着岁月尘封的往事,也像是在叹息着一位帝王最后的悔恨。那本沾了帝王泪水的《大明律》,静静躺在御案上,字里行间,全是一位忠臣的赤子之心,和一个王朝无法回头的过往。
原来,帝王可以坐拥天下,却留不住想要珍惜的人;可以执掌生杀大权,却抹不去心底最深的遗憾。有些忠诚,总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懂得它的重量;有些忠告,总要等到为时已晚,才明白它的珍贵。这或许,就是权力巅峰之上,最沉重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