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1974年,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的发掘震惊世界。这座西汉长沙国丞相、轪侯利苍一家三口的墓葬,出土了3000余件精美文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些与饮食相关的实物和文字记录。
从盛放食物的精美漆器到记录菜肴的遣策汉简,从粮食作物、果核到动物遗骨,马王堆汉墓为后人提供了研究汉代饮食文化的重要资料。这些文物不但生动再现了2000多年前轪侯家的筵席景象,而且也让人们了解到西汉初年贵族的饮食生活与文化礼仪。
果蔬满席 味道鲜美
轪侯家的食案上,时鲜瓜果种类非常丰富,包括甜瓜、枣、梨、梅、杨梅、柿、橘、橙、枇杷等。考古发现,马王堆汉墓随葬了20多种水果,这些水果在出土时大部分已经炭化,只有个别的仍保留原有形状,也有些仅存果核或种子,还有的仅见于遣策竹简或标示物品的竹笥木牌。
甜瓜也称香瓜,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被广泛种植和食用。《诗经》中的“七月食瓜”“疆场有瓜”,指的就是甜瓜。随着种植规模不断扩大,到了汉代,甜瓜已成为王公贵族们舌尖上的常见水果。
在马王堆一号墓辛追的食管、肠胃中,发现甜瓜籽共计138粒半,形态饱满,切片观察有完整的胚根、胚轴、胚芽和子叶,细胞结构清晰。考古分析认为,辛追生前曾吃下大量甜瓜,结果诱发疾病猝死。无独有偶,在江西南昌海昏侯墓的墓主刘贺体内,也发现了大量的甜瓜籽残留,说明当时甜瓜很受贵族们喜爱,甚至可能因此而过量食用。
考古人员在一号墓中还发现了一个陶罐,里面盛放着杨梅果实。经鉴定,这些杨梅与今天的杨梅完全相同,并非野生。这些杨梅刚出土时,果肉丰满,有的残留果柄,其紫红色的表皮依然清晰可见。但经水荡动后,果肉与果核分离,颜色也在接触空气后迅速变暗。
杨梅在汉代属于较为珍稀的果品。除了马王堆汉墓,在湖南长沙砂子塘西汉墓、广东广州西汉南越王墓等贵族墓葬中均有杨梅出土,这说明食用杨梅在当时上层社会中是一种风尚,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之一。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描绘皇家园林上林苑时,曾提到“梬枣杨梅”,推测这种南方佳果极有可能被引种至北方的宫廷苑囿,供皇室贵族观赏和品尝。而轪侯家将保存尚佳的杨梅作为珍品随葬,考古人员分析认为,这很可能是专为逝者精挑细选的,希望其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享用。
云纹漆案、食具(“君幸食”漆盘、漆卮)
在一号墓中,枣作为随葬品之一,与其他水果如梨、杨梅等一同被发现,表明其是轪侯家日常饮食的一部分。这些枣出土时多已皱缩,个别平滑,少数残存果柄。
汉代枣树的栽培非常普遍,枣也是当时重要的农产品之一。据《史记·贷殖列传》载:“安邑千树枣,燕秦千树栗……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汉代贵族享用枣的方式多样,既可直接鲜食,也可加工食用。当时人们常将枣晒干保存,干枣甜糯、香气浓郁。在顶级菜肴炮豚或炮牂中,枣被填入乳猪或羔羊腹腔,通过烧烤使果香与肉味融合,成为贵族酒宴上的经典吃法。此外,枣也用于制作馅料,以提升主食风味。
枣
这些水果之所以能被发现,一方面得益于墓葬良好的密封条件与特殊的埋藏环境,使部分有机质得以保存;另一方面,详细的遣策记录也补全了那些已完全腐朽的瓜果种类。它们不仅展现了汉代果品的多样性,更是墓主人身份与财富的象征。
侍女俑
除了水果以外,轪侯家的盛宴上还有各种各样的蔬菜。考古人员在马王堆汉墓的竹笥、陶鼎与麻布袋中,不仅辨识出葵籽、芥菜籽等作物,更令人惊奇的是,还发现了形态尚存的藕片。这些藕片沉浮在一个云纹漆鼎的汤中,重见天日时,它们仍保持乳白光洁的质地,孔眼分明、宛若新烹。然而,这些存续两千年的藕片仅昙花一现——在接触空气和受到震动后,迅速氧化溶解,最终消失殆尽。
“君幸食”狸猫纹漆食盘
葵即冬葵,民间俗称冬苋菜,是锦葵科锦葵属的一种绿叶蔬菜,其茎与叶均可食用。中国人食用葵的历史至少可追溯至3000年前。出自《诗经·豳风·七月》的经典名句“七月亨葵及菽”,就生动描绘了西周先民在夏历七月烹煮冬葵和豆类作物的农事场景。到了汉代,葵位列“五菜”之首,即葵、韭、藿(大豆叶)、薤(藠头)、葱。葵的茎叶含果胶等多糖类物质,因此吃起来口感柔滑甘香。据《灵枢经·五味》载:“葵甘、韭酸、藿咸、薤苦、葱辛。”此外,葵的种植范围十分广阔,抗病虫害能力很强,采收期也长。一时食用不完的葵,还可腌制为葵菹或晒成干菜,以便长期贮存。这些优点使葵在汉代成为广泛流行的蔬菜。湖北江陵凤凰山8号汉墓出土的遣策上,就记有随葬的葵一筐。甚至在当时的西北地区,人们也种植葵。居延汉简记载了“十二菜畦,葵七畦,葱、韭菜共五畦”,说明当时葵是戍边士卒重要的蔬菜来源。葵性喜光照,因此也常成为古人的吟咏对象,如汉乐府《长歌行》中“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之句,至今传诵不绝。
云鸟纹漆钫
马王堆汉墓中虽然并未出土完整的蔬菜植株,仅见菜籽等物,但这足以让人们想象到当年轪侯家食案上菜蔬丰盛的景象。
五味俱全 注重调和
味之道,调为本。根据马王堆汉墓出土遣策记载,墓中随葬了种类繁多的调味品,包括豆豉、豆豉姜酱、糖、酱(醢)、盐、姜、韭、橘皮、花椒、桂皮、茱萸、鱼脂等,尚能见到实物的有豆豉姜酱、花椒、桂皮等。可见当时人们已讲究苦、咸、酸、辛、甘五味,并且能够灵活运用各种调味品来提升菜肴的风味。
大豆又叫菽,汉代时为“五谷”之一。西汉贵族普遍认为,大豆食用后难以消化,易致胀气,因而不喜欢直接食用。这一偏好可通过出土遣策印证:大豆虽被归入“五谷”之列,却在主食类中未见其踪迹,说明它与小麦一样,并非轪侯家所偏好的主食。不过,这并不影响大豆的“人气”,经过微生物作用,大豆转化为风味独特的豆豉,依然受到贵族们的喜爱。据《史记·货殖列传》记载,当时通都大邑中已有“千瓯盐豉”作为商品热销。而齐鲁地区出产的豆豉最为著名,当时有名谚曰“白盐海东来,美豉出鲁门”,生动体现了齐鲁豆豉的声誉。马王堆汉墓所发现的豆豉呈黑褐色、椭圆状且表面皱缩,其形态与现在的豆豉极为相似。
豆豉姜酱
遣策中关于调味品的记录
豆豉姜酱由鲜姜和豆豉腌制而成。姜是一种古老的调味品,既能去腥提味,又有保健作用。《论语》中就提到孔子“不撤姜食”,说的是孔子每次在用餐时都要吃些姜。以姜拌豆豉做酱,在秦汉时期十分普遍,常作下饭之物。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豆豉姜酱,被发现时保存状态良好,完整地呈现出汉代腌制工艺。研究人员根据出土器物形态与残留物分析,复原了其制作流程。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已掌握了盐分渗透控制技术,通过分层码放姜坯与豆豉,实现了双向渗透发酵。此法在现今湖南浏阳乡间仍见使用,充分说明了豆豉姜酱的加工技艺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
汉代人所用的香辛料,除了姜之外还有花椒和茱萸。花椒是当时重要的香辛料,其独特的麻味,可以将肉类去腥增香。史籍中所言“花椒脯腊”,说的就是花椒常被用于腌制肉食。花椒与姜、桂皮等搭配,可形成层次丰富的复合调味体系,被广泛应用到饮食之中。另外,当时人们还以花椒为主要原料浸制椒酒(椒浆),不但用于祭祀,更成为新年必备饮品。茱萸又名椿叶花椒,是花椒的“亲戚”,其果实具有辛辣气味,在辣椒传入之前承担了部分调味功能。
在酸味上,早在先秦就已出现专门酿醋的作坊。到了汉代,醋已开始普遍生产。东汉时期的著作《四民月令》中记载了醋的酿造时间:“四月四日可作酢,五月五日也可作酢。”当时人们管醋叫“醯”或“酢”,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将“醯”解释为酸,也称酢。醋常被用来腌制蔬菜,为其添上一抹清爽的酸香;亦常用于调和肉味,为筵席增添风味。汉代《释名》记载了当时醋的一种吃法:将鸡或兔制成腊肉,再手撕成细条,蘸醋而食。简单之中,可以看出古人对于味觉层次的不懈追求。
轪侯家的食案上少不了蜂蜜等甜味调味品。作为一种古老的甜味剂,蜂蜜早在远古时期就已为人们所食用。《礼记》曰:“枣栗饴蜜以甘之。”轪侯所处的西汉初年,蜂蜜都为野生蜂蜜,不容易采到,因此量少而珍贵。到了东汉时期,人们除了继续采集野生蜂蜜外,也开始驯养蜜蜂,养蜂业由此兴起。
除了蜂蜜外,汉代最常见的糖为饴糖,即麦芽糖。这是一种以米、麦等谷物熬制而成的糖类,《释名》中记载其制法为“煮米消烂,洋洋然也”。谷物发芽后经过煎煮滤渣,能够熬制出糖化的液体,再经过浓缩加工,便可制成饴糖。其中,质软清稀者叫作饴,质硬浓稠者叫作饧。汉代人们食用饴糖相当普遍,从马王堆汉墓到江苏扬州邗江汉墓,均出土过盛装饴糖的器皿,就连居延汉简中亦有相关记录,说明食饴之风已遍及全国,具有广泛的消费基础。
汉代饮食能够实现五味调和,得益于当时种类丰富的调味品。而调味技艺的成熟,标志着饮食文化在汉代已步入精致而系统的高水平阶段。
(王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