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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81年,一道来自汴京的圣旨,打破了西北的宁静。宋神宗御笔一挥,四十万(一说五十六万)精锐如黑云压城,分五路直扑西夏。其中,宦官李宪率十万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六战六捷,兵锋直指兰州。
▲五路伐夏(AI制作)
战鼓擂擂,西夏国都兴庆府(今银川)内却是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垂帘听政的梁太后身上。
然而,这位铁腕女性下达的指令,让所有人错愕——兰州,能守则守,不能守则弃。如此重要的城池,难道就拱手相让?
这一反常态的决策,真实的目的究竟为何?要想知道答案,就得从对西夏的认知说起。
(一)西夏,丝绸之路的守护者?
提起西夏,人们脑海中往往会浮现出一个闭塞割据、阻断丝路的形象。这种认知不仅存在于大众层面,在早期的学术研究中同样占据主流。
然而随着西夏学研究不断深入,尤其是《天盛改旧新定律令》等文献的发现,学界开始重新审视这段被尘封的历史。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西夏非但没有阻断丝路,反而将这条横贯东西的贸易通道,变成了自己的命脉所在。
▲西夏文《天盛改旧新定律令》(图片来源:中国法院网)
一个与过往认知截然不同的西夏,正缓缓走出历史的迷雾。
而文章开头梁太后那看似怯懦的命令背后,隐藏着的就是这个逻辑——兰州一城的得失无关大局,西夏真正的命脉在于西线的河西走廊,在于那条横贯东西的丝绸之路。
财富,是政权崛起的根基,是乱世存续的底气。雄踞丝路的西夏,又岂会蒙蔽双眼,对这条日夜流淌着黄金的“天赐之路”无动于衷?
▲丝路上往来不绝的驼队,堪称“流动的黄金”(图片来源:人民资讯)
想从丝绸之路征税,必先扼守其关隘。当时,穿梭于东西的商旅驼队,主要仰赖三条命脉:最核心的干道,自然是河西走廊;而欲绕行,亦有北线可循——或自古伊州(今哈密)东行,穿越沙海抵居延海;或自亚欧草原带南下,直入河套。至于北宋控制的青唐道(以今青海西宁为核心的贸易通道)崎岖难行,承担文化交流尚可,难以大规模输送商品。
西夏在这三条路线上精准设置四大军司——西平、黑水镇燕、甘肃、黑山威福。它们不仅是军事要塞,更是一座座“征税关卡”。
有趣的是,若沿着这四大军司在地图画圈,所勾勒出的大致就是西夏疆域。这绝非偶然:西夏的边界,不独由自然山川界定,更由它所绝对掌握的丝绸之路塑造。
▲西夏设在丝路上的四大军司(图片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四大军司与三条丝路,构成了西夏不可触碰的生存底线。这正是梁太后那道令人费解的命令背后的答案。在她眼中,兰州一城的得失,不过是边陲棋局上的一枚棋子,纵然舍弃,也无损大局——因为真正的命脉,还在西边。
读至此处,你也许会心生疑窦:若丝路真是西夏命脉,北宋何须劳师动众、大起干戈?只需断绝贸易,关闭榷市,岂不就能兵不血刃地扼杀西夏?
事实上北宋也曾做过这样的尝试。李元昊称帝建国时,宋仁宗立刻下旨:“与元昊界互市处,皆禁绝之”。这道敕令,对依赖贸易的西夏而言,无异于断腕割喉之痛。
被逼入绝境的李元昊,又岂会坐以待毙?他随即挥师东进,发动了“三大战役”,以铁骑叩关,用兵锋说话。几番血战之后,双方最终达成“庆历和议”。
▲“庆历和议”开放榷场贸易(AI制图)
和议中李元昊所求“十一事”,九条关乎贸易,非为贪图小利,实因西夏政权已经与丝绸之路融为一体。
(二)除了征税,西夏给丝绸之路还带来了什么?
若将当年的丝绸之路比作一条流淌着黄金的商河,那么西夏,便是那在河道最关键处筑起水闸并默默守护河道畅通的总管。
黑水城文书揭示的真相是:西夏以四大军司为锁钥,守护的不仅是疆土,更是这流通着财富与文明的千年通道。它不是盘剥商旅的劫匪,而是维系商路畅通、抽税以养国的秩序管理者。那阵阵驼铃,绝非历史点缀;整个西夏政权,正是以这条黄金商路为砖石,一砖一瓦构筑起来。
据出土于黑水城的西夏文献汉文本《杂字》记载:西夏从西域购买大量乳香、安息香、檀香、沉香、麝香、玉石、珊瑚、玛瑙、琥珀卖给中原。又把中原的茶叶、丝绸、瓷器卖去西域。西夏本地的青盐、骏马与大黄,更成为双方争相采购的抢手特产。
▲西夏在祁连山南北两麓、青海湖附近设置大量马场。其中山丹军马场沿用至今(图片来源:微游甘肃)
于往来商人而言,向西夏缴纳的税赋,虽是一笔可观的成本,但换取的是穿越千里险途的平安保障。在一个动荡的时代,稳定的西夏政权提供了最大的保障——安全。两相权衡,其缔造秩序之功,远大于征税之负。
西夏对丝路的保护不仅体现在安全保障上,更体现在其对商业秩序的维护。据《天盛改旧新定律令》记载,西夏设立了完备的关市管理制度,对商品质量、交易规则、纠纷调解都有详细规定。这种制度化、规范化的管理,使得丝路贸易在西夏时期达到了新的高度。
(三)奉行正朔:西夏的政治定位
今人回望西夏历史,常因其割据西北而视其为独立政权。然而深入考察史实就会发现:西夏始终自认是中国正统王朝的一部分,其纠结的从来不是“是否奉正朔”,而是“奉谁为正朔”。
在宋代以前,西夏的前身——定难军节度使便世代奉中原政权为正朔,定期朝贡,恪守臣节。当契丹建立的辽朝崛起于北方后,西夏开始在宋辽之间谨慎周旋,但其“奉正朔”的政治立场从未改变。
西夏的统治者深谙:其政权的合法性,最终需要在中原王朝的传统框架内获得承认。因此,即便在最强势的时期,西夏也从未切断与中原王朝的联系。这种政治认知,使得西夏能够在保持自身特色的同时,始终作为中国多元一体格局中的组成部分而存在。
随着蒙古骑兵南下,兴庆府的城墙轰然倒塌。蒙古人以“平定西夏,永宁西北”之意,为这片征战多年的土地赋予了新的名字——宁夏。战火渐熄,一个政权此画上了句号。
▲ 巴丹吉林沙漠是西夏北方屏障,但最终被蒙古骑兵穿越(图片来源:中国林业和草原局)
党项人守护的丝路商道,在元代变得更为畅通;他们创制的文字与法典,成为后世学者解读那个时代的钥匙。
大漠孤烟散尽,长河落日西沉。西夏的虽已消失在历史的风沙中,但它所维系的东西交流之路、所承载的多元文明对话。在这片被命名为“宁夏”——祈愿安宁的土地上,战争与和平、断裂与延续、消亡与重生,共同诠释着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过程中那种坚韧而包容的生命力。
▲贺兰山怀抱中的西夏陵(图片来源:宁夏回族自治区人民政府)
西夏的故事结束了,但丝路的故事还在继续,中华民族的故事还在书写。那阵曾经回荡在河西走廊的驼铃,其实从未真正沉寂,它只是换了一种声音,在历史的回响中,继续诉说着关于交流、融合与共生的永恒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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