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北京城,空气中弥漫着变革的气息。我的舅舅赵大发站在刚落成的招商大厦顶层,手中的大哥大响个不停。
“全买了!五套四合院!”他对着电话吼叫,雪茄烟灰抖落在真皮沙发上。那时他是京城最声名显赫的暴发户,靠倒卖钢材赚了第一桶金。
母亲劝他见好就收,他却大笑:“姐,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谁知三个月后,“严打”开始了。舅舅因“投机倒把罪”被捕,判刑十五年。临上警车前他对我喊:“外甥,帮舅舅看着那些院子!”
这一看,就是整整十五年。
第一章 黄金时代
赵大发是我记忆中第一个“万元户”。那时他开皇冠轿车,用大哥大,金链子比拴狗的还粗。
1993年春天,他带我看房。中介点头哈腰:“赵老板,这套院子才三十万!搁以前是王爷府哩!”
舅舅踢着斑驳的门槛:“破成这样,二十万!”
房主急得跺脚:“这地段以后肯定值钱!”
“值钱?”舅舅大笑,“我要的是地皮!推平了盖酒楼!”
最终他以二十五万拿下。那天他一口气买了五套,支票本划得哗哗响。
晚上他在王府饭店请客,席间夸下海口:“等这些院子涨价了,我给外甥娶明星!”
母亲忧心忡忡:“大发,树大招风啊。”
“姐你懂什么!”他醉醺醺地挥手,“现在就是要敢干!”
他确实敢干。那些四合院被他改得面目全非:有的租给练摊的当仓库,有的拆了建歌舞厅。最过分的是把一套清代四合院改成洗浴中心,还装了霓虹灯。
文化局的人来找过几次,都被他拿钱打发了。那时他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但鬼终究没来,来的是手铐。
第二章 铁窗泪
“严打”来得猝不及防。那天舅舅正在洗浴中心开业剪彩,警车包围了整个胡同。
“赵大发!你涉嫌投机倒把、非法经营、破坏文物...”警察念罪名时,他手里的金剪刀还没放下。
庭审很快,证据确凿。律师说最少判十年,母亲哭着求人找关系。
舅舅在法庭上还嘴硬:“我这是搞活经济!”
法官敲法槌:“判刑十五年!”
他被带走时回头喊:“姐!帮我看着院子!等我出来还能翻身!”
母亲真的信了。此后十五年,她风雨无阻地去照看那些院子:交房产税、修漏水、赶拾荒的。家里积蓄都贴进去了,父亲为此和她吵过无数次。
“万一大发出来,院子都没了怎么办?”母亲总是这句话。
最困难时我们连学费都交不起,母亲也不肯卖院子:“那是你舅的命根子!”
舅舅在狱中开始还写信,后来渐渐没了音讯。有次母亲探监回来说,他被打断两根肋骨——因为吹牛说有五套四合院,狱友不信。
2008年奥运前,舅舅减刑释放。那天母亲做了满桌菜,他却盯着电视里的房产广告发呆。
“现在房价涨了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母亲盛汤的手一抖:“涨了...一点。”
其实何止一点。那时四合院报价已经过亿,但母亲不敢说——怕刺激他。
第三章 物是人非
舅舅出狱后完全变了个人。沉默寡言,整天抱着旧地图研究。那时北京已经天翻地覆,他认不得路了。
有次我带他去后海,他指着酒吧街发呆:“这以前是煤厂吧?”
“早拆了。”我说,“现在这叫文艺街区。”
他蹲在路边抽烟,突然问:“那些院子...还在吗?”
“在。”我含糊道,“妈一直看着呢。”
其实情况很复杂。五套院子里三套被列作文保单位,不能买卖;一套被亲戚强占开店;最好的一套...母亲病重时不得已卖了凑医药费。
但这些怎么说得出口?十五年,母亲为他耗尽了心血。
舅舅开始偷偷打听房价。当听说一套普通四合院要上亿时,他眼睛亮了:“那我的五套...”
“舅,先去看看吧。”我打断他。
第一套在东四胡同。舅舅看着青砖灰瓦的门楼,激动得发抖:“是这儿!我当年二十万买的!”
但门牌号对不上——早就重新编排过了。敲开门,出来个穿旗袍的女士:“找谁?”
“这是我房子!”舅舅理直气壮。
女士冷笑:“神经病!”砰地关上门。
舅舅愣在原地:“明明就是...”
我拉他去看墙上的文保标志:“舅,这现在是国有的了。”
他摸着“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铜牌,缓缓蹲下身。
第四章 残酷真相
第二套更糟。原本的四合院变成高楼,开发商赔过一笔钱,但被舅妈领走了——舅舅入狱第二年她就离婚改嫁了。
第三套倒是还在,但被表哥强占开民宿。表哥叼着烟出来:“叔,现在这我经营着呢!”
舅舅气得发抖:“这是我房子!”
“你的?”表哥吐烟圈,“房产证早改我名了!”
第四套最可惜。母亲病重时卖的,钱都用来做手术了。现在那套院子值三亿,买主是互联网大佬。
舅舅坐在马路牙子上,眼睛通红:“就...一套都没了?”
我不忍心说第五套的事——那套因为欠税被拍卖了。
突然他跳起来:“不对!应该还有套最大的!在锣鼓巷!”
我沉默地带他去。路上他越来越兴奋:“那套最好!三进院子!有影壁有鱼池...”
到了地方,他愣在原地。哪里还有四合院?眼前是购物中心,霓虹灯闪得刺眼。
“拆了...”他喃喃道,“我的院子呢?”
保安过来赶人:“别挡道!”
舅舅突然跪下,疯狂捶地:“我的院子!我的五个亿啊!”
路人围观的拍照的,都当是疯子。只有我知道,他真的疯过——为这些院子守了十五年心魔。
第五章 柳暗花明
我把舅舅接回家时,他彻底垮了。整天抱着旧房本发呆,念叨着“五个亿”。
母亲墓碑前,他哭得像个孩子:“姐...我对不起你...”
我也哭了:“妈临走说,等你出来别怪她...”
其实母亲留了后手。她生前偷偷录了音,存在磁带里:“大发,姐尽力了。有套院子没卖完,给你留了间东厢房...”
根据最新政策,被文保征收的四合院,原业主可以保留使用权。虽然不能卖,但能住!
我们找到文物局。工作人员查档案:“赵大发?确实有间厢房的使用权,12平米。”
舅舅眼睛亮了:“12平也行!在哪?”
“就东四那套,现在做纪念馆了。”
再去东四胡同,馆长亲自接待:“赵先生,我们一直在找您!”
原来那套院子改成民俗博物馆,舅舅那间厢房一直空着——法律上还是他的。
推开雕花木门,时光仿佛倒流。老式拔步床、八仙桌、甚至他藏的茅台酒都在。
“这些...”舅舅颤抖着摸桌子。
“赵老太太年年送来。”馆长说,“她说弟弟回来要用。”
舅舅瘫坐在太师椅上,泪流满面。窗外是繁华京城,窗里是凝固的时光。
第六章 新的开始
舅舅最终没要回院子,而是捐给了国家。
“我配不上这些。”他在捐赠仪式上说,“该守着的不是房子,是心。”
他留在博物馆当义工,给游客讲老北京故事。孩子们都喜欢这个戴眼镜的爷爷,说他讲得比导游生动。
有次电视台来采访,主持人问:“后悔吗?本来可以成为亿万富翁。”
舅舅笑了:“要真成了暴发户,我早败光了吧?”
他现在住博物馆宿舍,拿低保金。但很知足,常说:“比我富的人多了,但比我懂四合院的没几个。”
去年故宫博物院找他当顾问,鉴定一批老家具。他一眼认出其中一张紫檀桌是当年他家流出去的。
“物归原主?”专家问。
他摇头:“放故宫吧,这儿才是它该在的地方。”
出门时下雪了,舅舅站在红墙下哼京剧。雪花落满肩头,他像棵老北京里的槐树。
第七章 传承之路
舅舅现在最大的乐趣是教孩子书法。用他的话说是“赎罪”:“当年我差点毁了这些宝贝,现在得还债。”
他写得一手好字,狱里练的。有次拍卖行找来,说他的字能卖钱。
“不卖。”他提笔写“舍得”二字,“喜欢就送你。”
渐渐有了名气,人称“四合院居士”。收藏家求字,他条件就一个:得保护老北京文化。
我用他名义开了公众号,发保护古建的文章。阅读量很高,但舅舅不在意:“有一个人听进去就行。”
真有很多人听进去了。有年轻人辞了高薪工作,跟他学古建修复。他说这才是最值钱的遗产。
今年清明,我们给母亲扫墓。舅舅放下一束白菊,又摆上模型——是他亲手做的四合院微缩景观。
“姐,院子我没守住。”他轻声说,“但守住了更重要的东西。”
风吹过墓园,模型里的风铃轻轻响动。叮叮当当,像旧日时光潺潺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