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明洪武五年（1372），倪瓒的船屋仍然在五湖三泖漂荡。

倪瓒没有画过他的船屋，后人也无从知晓，据明人笔记里对船屋的记载，略可推测出一二：里面看是"朱栏碧幄，明棂短帆，舟中杂置图史鼎彝，酒浆荈脯"，外面看是“平浅船底，弧形顶篷，竹篾为骨、芦席为面”——是一只长十米宽六米的船，不大不小，方便倪瓒日常起居，也方便补给和上岸。

近二十年的漂荡，他早已熟悉船窗外的风景，也知道该在哪里靠岸——但这年，船过大姚村时，他知道有些地方，再也无法靠岸了。秋山仍旧翠冉冉，湖水依然玉汪汪，和十八年前他绘《渔庄秋霁图》时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世间再没有渔庄主人，而渔庄，大概率也没了。

贰

十八年前，大姚村对面曾有一座渔庄，倪瓒常在这里泊舟上岸。

这是太湖东岸，地属苏州笠泽，在苏州东南郊约三四十里处，紧邻太湖支流小龙江与吴淞江，西接太湖，水路交通便利，与大姚村隔小龙江相望——而大姚村，据说是米芾、米友仁父子居住过的地方，米友仁还绘过《大姚村图》。

倪瓒频去渔庄，与渔庄主人王云浦有关。

王云浦（王云浦名王畛，云浦是其号）比倪瓒小十三岁，是元参知政事（副宰相）王都中的长子，父亲卒后，他在大姚村对面的笠泽建渔庄隐居——这人有点意思，本来他已凭父荫当了成都路判官，当了几年以后，无意中偶得米友仁的《大姚村图》，他他他……带着《大姚村图》就匆匆跑回了笠泽，再不去当官了！

此等痴态，与倪云林好有一比，两人的相识、结交、一拍即和，自是顺理成章——他们都一样爱文艺、爱山水、爱交游，都出身富贵家族、都钟情烟霞生涯，甚至他们名号也相似，一个是“云浦”、一个是“云林”，都用了同样的意象。王云浦在渔庄建有“飞云楼”、“贞白居”，和倪瓒的“云林堂”、“清閟阁”类似，也常常是高朋满座的。

倪瓒放弃云林堂、清閟阁，坐着他的船屋满太湖转悠以后，常从小龙江直接靠岸渔庄，王云浦的渔庄配套很全，有宅屋、厨房和临水码头，对倪瓒来说特别方便，渔庄也成为他很爱去的地方，去了便会小住一阵。

倪瓒喜欢住在渔庄。

他喜欢庄外“吴松江水漾春波，江上归舟发棹歌”的旷远，喜欢庄里“花间青鸟过，砌下绿苔生，山色排檐入，江波照眼明”的清幽，喜欢王云浦“萧散闲公子”的好气质，更喜欢与主人之间“邀我江亭醉三日”的无拘相处。

也许在渔庄，在风雅、好客的前参知政事长子的诸般照拂下，在素洁精致的飞云楼里，他会恍惚觉得他仍在云林堂、清閟阁里，周遭仍是他熟悉的感觉。对王云浦来说，渔庄是远离官场是非的精神家园，而对倪瓒来说，是他的另一个云林堂和清閟阁，是纷乱世道里一方安稳的净土，是郁闷时可以饮酒散忧的地方。

至正十五年（1355）初夏的一个雨天，倪瓒心中郁闷，遂又荡舟前往渔庄， 并住了一段时间，也许一直住到秋初画《渔庄秋霁图》时。

叁

画《渔庄秋霁图》时，倪瓒五十五岁，他独特的风格已经成熟：大面积留白+刺破留白的疏林+远近山石，永恒的“一水两岸”三段式构图——近景是一片坡陀，几株萧疏有致的树木；中景是空阔水域，倪瓒画水，从来不画波纹，就是一片空白，此间的空寂与清明，且由观者自己想去；稍远处是被轻烟笼住半截的远山，空灵又淡泊。

画面很干净，像是被秋雨秋风洗过一番以后的空。

没有鸟，没有船，没有人，没有亭子，一切仿佛都被洗掉了。

元 倪瓒 渔庄秋霁图

看倪瓒的画，其实不能太去追究细节，他的画里，也没有太多叙述性的笔墨，钻牛角尖似地越去细究，越是盯着看，就会离他创造的“心境”愈远。将脑子放空了扫一眼，更可能联接上他当时的“心境”。

至正十五年（1355）对倪瓒来说，实在是不太容易。

这一年本就是普通人的灾祸年——战火四处燃烧，社会动荡至极，刘福通在亳州拥韩林儿为帝，国号 "宋"。张士诚是早在前一年就于高邮自封为“诚王”，建了“大周”，即将攻打苏州。原本富庶繁华的江南在战火里变作荒村野驿，但官吏们仍旧到处催逼官粮田赋。

此年之前已开始卖田筹税、并时不时离家避难的倪瓒，到了这种年景，终于也走到了无法应付的地步，是年他因欠交官租被关进牢里，大吃苦头，写了首诗经体的《素衣》诗吐苦水：

素衣涅兮，在彼公庭。载伤迨隘，中心怔营。彼苛者虎，胡恤尔氓。视氓如豵，宁辟尤诟。礼以自持，省焉内疚。虽曰先业，念毋荡失。守而不迁，致此幽郁。身辱亲殆，孝违义屈。蔚蔚荒涂，行迈靡通。雍雍鸣凤，世莫之逢。夕风凄薄，曷其有旦。吁嗟民生，实罹百患。先师遗训，岂或敢忘。箪瓢称贤，乐道无殃。予独何为，悽其悲伤。空谷有芝，窈窕且廓。爰宅希静，菽水和乐。载弋载钓，我心不怍。安以致养，寤寐忘忧。修我初服，息焉优游。

这首《素衣》诗借用的是诗经的四言体，但“素衣”的意象却可能来自晋朝陆机的“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淄”——洁白的衣服被弄脏了，陆机的素衣是被京洛风尘所污，倪瓒的素衣是被催逼租税的官吏所污。

重度洁癖的倪瓒如何能忍受！他在诗题里写道："素衣，内自省也。督输官租，羁絷忧愤，思弃田庐，敛裳宵遁焉。（大略是说：这太侮辱人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想连夜逃走）"，又在诗里痛陈心迹、悔不当初：“我就不应该优柔寡断这么久，一直舍不得家业，我早就该作决断，过我的清静日子去……”

《素衣》不晓得写于《渔庄秋霁图》之前还是之后，按元朝征税时间的惯例，更有可能是《渔庄秋霁图》之后，但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倪瓒在这一年的心情都不轻松，他有时候与友人清歌击筑以消忧，有时候去飞云楼看山喝酒以解愁。《渔庄秋霁图》的“秋霁”里隐藏着他对渔庄的微妙情感——“霁” 是雨后天晴的焕然与清旷，被忧愤缠绕、闷得透不过气来的倪瓒，在王云浦这里总算可以偷得片刻喘息。

透过《渔庄秋霁图》，我们或能看见倪瓒心里短暂的“晴天”。甚至，也或能想象无数元朝士人共同的“雨天”——一个人天马行空的“逸”的背后，是一个时代无法言说的“困”。

肆

这个曾经把倪瓒从“困”里片刻解救出来的渔庄，后来大概率和云林堂、清閟阁一样，没有逃过消亡的命运。

就在倪瓒为王云浦画《渔庄秋霁图》第二年，至正十六年（1356），张士诚攻占苏州，王云浦与其弟王畦携族人出逃，一路经杭州、金华前往福建。史料里记载着，次年（1357）王云浦回到苏州，发现“家业一空”，惟《大姚村图》幸存。洪武元年（1368），朱元璋攻占苏州，王云浦又被迫离开苏州迁徙至濠梁。次年（1369）返回时，笠择故居皆被焚毁，一片荒芜，但王云浦又一次奇迹般地寻回了《大姚村图》。

这些记载里并没有提到渔庄是否被转手或被焚毁，但洪武四年（1371 ），倪瓒与王云浦同观劫后重遇的《大姚村图》并题诗时，也没有提到渔庄，在那样兵火连天的年代，渔庄能幸存的概率应该是很小很小，几乎为零，倪瓒在诗里亦说王云浦“长物都除绝世缘”——一应身外之物都已散去，曾满贮名器美物的“渔庄”，应该是没有了，即使地基上屋子都还在，也不再是曾经的“渔庄”。

喟然叹也宜吾与，不利虞兮柰若何。鸿雁不来风袅袅，庭前树子落桫椤。吴松江只蒲萄绿，金井峰仍缥缈青。说与弋人何慕我，高飞鸿鹄杳冥冥。大姚湖水白生烟，长物都除绝世缘。笙鹤不为归鹤怨，玉仙真是胜丁仙。广文当日官虽冷，可奈才名振世何。他日君家须炙手，而今聊复雀堪罗。老年尚喜管城子，更爱好山江上青。武林秋高晓欲雨，正若此画云冥冥。三茅别有洞中天，我欲山居屏世缘。

似乎不久之后——也许一年，也许两年？王云浦卒于贫困交加，和他的“渔庄”一样，离开了这纷乱的人世。

洪武五年（1372）七月廿日，辗转至张适（字子宜）手中的《渔庄秋霁图》又重新现于倪瓒眼前，友人前来求题，倪瓒自然不会拒绝，何况，他心中也是百味翻腾——现实中的渔庄已消亡，赖这囊楮，尚存留渔庄的精神：

江城风雨歇，笔研晚生凉。囊楮未埋没，悲歌何慨慷。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珍重张高士，闲披对石床。

在诗句后面，倪瓒又补题了这么一段：

此图余乙未岁戏写于王云浦渔庄，忽已十八年矣。不意子宜友契藏而不忍弃捐，感怀畴昔，因成五言。壬子七月廿日。瓒。

十八年里曾有多少生离死别、轻愁薄欢？年逾古稀的倪瓒，却只用“感怀畴昔”四字轻轻带过，或许，他也真的是累了。

同年，倪瓒画下《容膝斋》图，又在两年后，在《容膝斋》图上题写道：“他日将归故乡，登斯斋，持卮酒，展斯图……当遂吾志也”，他的思乡之情越来越切，虽然，他的云林堂、清閟阁，和渔庄一样，早就不在了。

说明：1，本文按倪瓒生年为1301定其年龄。2，飞云楼为渔庄建筑的一部分，贞白居是否也在渔庄内，目前尚有争议

作者：任淡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