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
今年10月30日是夏衍125周年诞辰。夏老是我国著名的革命文艺家、社会活动家、左翼戏剧、电影运动的开拓者,同时还是一位杰出的新闻工作者。特别是全民族抗战开始,他先后主编过《救亡日报》《华商报》《新华日报》等,其间,还曾主编过重庆《新民报》副刊“西方夜谭”。他是《新民晚报》的老朋友、老领导,在《新民晚报》发展的几个重要阶段,起到过关键性的作用。
捧新民报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夏衍从香港经桂林入川,负责文化界统战工作,认识了曹禺、张骏祥、吴祖光等文艺界进步人士。当时在重庆很有影响的民营报纸《新民报》总经理陈铭德来找吴祖光,委托他去邀请在大后方文艺界、尤其是戏剧界负有重望的夏衍为重庆《新民报》主编一个副刊 “西方夜谭”。吴祖光找到夏衍转达了陈的想法,接着便同陈铭德一起去拜访了夏衍。
夏衍在上世纪四十年代
为了尽可能占领一切宣传阵地,扩大争民主、争自由的影响,夏衍毫不犹疑地当即接受了陈铭德的要求。但是他又提出,由于自身的工作安排,只能做短期的编辑工作,不会超过一两个月的时间,这使陈铭德感到有些失望了。于是他们很快研究了一个新的方案,就是在夏衍离开之后,由吴祖光来接替 “西方夜谭” 的编辑任务。吴祖光当时认为自己干不了,原因是从来没有干过这一行,没有这个能力。但是后来商定由他去做夏公的学徒,学会编报的技术,然后把 “西方夜谭” 接下来。吴祖光在重庆的住处,和夏公同在一个小山坡上,两三分钟便可走到。在那几个午后,吴祖光都是诚心诚意地坐在夏公的卧室兼会客室的小凳子上,看他怎样编报:选看来稿、画版面、看清样、补空白、做最后的校对…… 几天之后大致掌握了要领,一个多月以后就接编这个 “西方夜谭” 了。他首先裁了一个硬纸片做了一个从夏公那里学来的、为计算字数用的小尺子,这是副刊编辑最需要的一个工具。在吴祖光编“西方夜谭”期间,于1945 年 11 月 14 日发表了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引起了全国范围的震动,影响极大。
《捧新民报》(局部)1946年5月2日刊于“夜光杯”
1946 年,吴祖光离开重庆,到上海接编上海《新民报·晚刊》副刊 “夜光杯”,就在创刊的第二天,“夜光杯”刊登了夏衍写的《捧新民报》,文中写道:“新民报是一张颇有特色的报纸,我喜欢它。……入川之后,发现了新民报,最少在我觉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没有长篇大论,尽可能节约公式新闻,它把中心集中在社会新闻和反映现实的副刊,这在大后方可以说是唯一张接触到人民生活的报纸。”
同时,夏衍又应约以“朱儒”为笔名,在《新民报》副刊开辟了杂文专栏“桅灯录”,先后写了一百三十三篇。
夏衍专栏“桅灯录”
1948年,《新民报》的创办人陈铭德、邓季惺为了躲避国民党的迫害去香港,他们一度准备在香港办《新民报》。此时夏衍在香港工委担任负责人,他们向夏衍请教这一问题时,夏衍告诉他们,在重庆时期,周恩来同志曾在一次座谈会上和他谈论到这个问题,周恩来认为新民主主义阶段应该允许有私人报纸、民间报纸存在。听闻此言,陈铭德、邓季惺还是决定回到上海继续办《新民报》。
开辟“灯下闲话”专栏
1949年5月,上海解放,夏衍担任文管会副主任,主任由陈毅兼任。陈老总对他说:文管会我当主任,实际工作由你负责,我挂个名,是为了你工作上方便,我这个名字还可以压压那些不听话的人。你人头熟,情况熟,你认识许多大文化人,所以可以放手工作。
1949年随军管会入城式车队进入上海,前排右一为夏衍
当时新闻方面情况特别复杂,所以接管工作特别细致慎重。因为《新民报》过去和我党有联系,所以上海解放后照常出版,一天也没停刊。不但如此,夏衍还应赵超构、蒋文杰(后曾任《新民报》总编辑)之约,在《新民报》副刊上开辟言论专栏“灯下闲话”。夏衍晚年在《懒寻旧梦录》中回忆道:
全国解放后,我不当记者了,可是一个当惯了编辑或记者的人,一旦放下了笔,就会像演员不登台一样地感到手痒。上海解放后,《新民晚报》继续刊行,当超构同志问我:“可不可以给我们写一点?” 的时候,我请示了陈毅同志之后,便欣然同意了。我写点杂文,当然不只是为了 “过瘾”,而陈毅同志比我想得更为全面,他鼓励我写,还说,可以写得自由一点,不要把党八股带到民办报纸里去,和党报口径不同一点也不要紧。最使我难忘的是,他说:“可以用笔名,也不要用一个固定的名字,我替你保密。” 超构同志给我辟了一个专栏,大概是叫 “灯下闲话”,每天四五百字,每隔一两天写一篇。当时上海刚解放,市民思想混乱,黑市盛行,潜伏的特务又不断散布谣言,因此那时写的文章主要从民间报纸的立场,想要匡正一些当时的时弊。当时我四十九岁,精力饱满,尽管工作很忙,还是不断地写,记得同年九月我在北京参加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火车上也写,会场上也写,几乎每篇都换一个笔名,一直写到一九五〇年四五月间,大概有一百多篇。为什么不写下去呢?一则是忙,二则是 “密” 保不住,渐渐传开了,有人讲怪话,我就主动收摊了。
怪话各式各样,有的说我贪稿费,有的说党的“高干”在民办报纸上写文章,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自由主义。听到“高干”这两个字我有点吃惊,原来我已经不是普通党员,而是高级干部了!
夏衍专栏“灯下闲话”
据另一位当事者蒋文杰回忆:“夏衍每次送稿两三篇,原稿有两个特点,一是不用稿纸写,大约是不喜欢爬格子,总是写在一张狭长的纸条上。二是不打草稿,下笔成章。他文思敏捷,一旦构思成熟,信笔写来,挥洒自如,删改的地方很少,原稿清晰整洁,晚报几个老校对最喜欢。”
与夏衍的回忆稍有不同,其实他一直写到1950年9月,在一年多点时间里,用不同的笔名,写了二百二十多篇“灯下闲话”。
1950年6月9日,夏衍来到新民报社作报告,主要谈报纸的分工问题。
他认为从晚报和日报的分工来讲:日报的读者,主要是要了解昨天所发生的国家、社会、世界大事,他们要看社论、看文件,是在一天工作之前,精神饱满时看的。晚报的读者是在一天工作之后,精神疲倦,茶余饭后看的,所以内容必须要轻松,即使要讲大道理,也要用各种不同的轻松的深入浅出的方式来讲。上海解放初期的《新民报》,版面态度趋向严肃,但是报纸办得好,不一定是要严肃,可是也要认清轻松并不就是浮华。
办报的基本原则:第一是报纸要办给读者看,并不是办给自己看的。第二报纸要办给广大的群众看,不是办给少数干部看的。从这两个原则出发,就必须根据我们所确认的读者对象的政治文化水平,联系到他们的实际生活来编报。
夏衍的讲话,对《新民报》编辑方针的确定,指明了方向。
《新民晚报》创始人陈铭德、邓季惺夫妇
及至1952年4月,北京《新民报》由北京市委收购,当年10月改出北京市委机关报《北京日报》。在此之前,《新民报》成都社、南京社已于1950年4月先后结束。《新民报》重庆社于1952年1月自行停刊。上海《新民报》因为夏衍的关心和支持,不但没有关停,反而得到了加强。上海解放初期由夏衍指示创办的两张小型报纸《大报》《亦报》并入《新民报》,新生力量的加入并带来一万多份的发行量,所以整合十分顺利,被称为天作之合。夏衍等领导还到报社道贺。这之后,《新民报》发展顺利,并在1958年4月1日改名《新民晚报》,到1966年,发行量已达33万。
然而,“文革”来临,《新民晚报》被封杀,于1966年8月22日被迫停刊。
更上一层楼
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冰雪消融,全国人民盼来了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日子。
然而,百废待兴,乍暖还寒,许多事情还是举步维艰。《新民晚报》何时能获得平反昭雪,重见天日?苦苦等待中,老晚报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报社原编委、副刊组组长唐大郎。这位老报人与夏衍素有交谊,上海解放初期是夏衍叫他出来办《亦报》,后来又是夏衍让他加盟《新民晚报》,如今提出《新民晚报》平反昭雪和复刊问题,作为晚报老朋友老领导的夏衍,于公于私都不会坐视不顾。大家认为,转个弯,由唐大郎以私人名义给夏衍写封信,请他俟机向中宣部负责同志反映大家的迫切愿望。
唐大郎写给夏衍的信,原是试探口气。其时夏衍已是中国文联副主席,他将信送给当时由中央组织部部长转任中央宣传部部长的胡耀邦,胡耀邦同志“圈阅”了,表示“放在心上了”。与此同时,周光楣等老同志也给胡耀邦写了要求复刊的信,也请夏衍转呈。夏衍再将信送达时,胡耀邦当即批转上海市委处理。这个关键性的批示,为《新民晚报》的彻底平反和复刊起到了促进作用。
1980年,唐大郎因病去世,当时《新民晚报》还没复刊,后事办成什么规格,身在辞书出版社的几个原《新民晚报》负责人拿不准主意。这时夏衍正在上海,赵超构、束纫秋等去向他请教。夏衍说:大郎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新中国成立后毕恭毕敬地为人民服务,不辞劳瘁,成绩显著。他讲了一件事,有次周总理找对外宣传的负责人开会时说:“我很喜欢看《大公报》上一个署名“刘郎”写的诗,他的诗很自然,没有宣传的腔调。”经夏衍这么一说,唐大郎的追悼会放在龙华殡仪馆大厅举行。
1982年晚报复刊后,夏衍一直很关注。当年7月,晚报新闻版编辑张攻非去北京探亲,找机会去拜访了夏衍。夏衍对他说,《新民晚报》是我喜欢看的,经看。报纸一送来,我就看。今天送来的报纸,有一篇文章还引了我一段话(指7月19日“夜光杯”文章《“自由谈”腰斩张资平》)。在谈到言论时,夏衍说,报纸为维护人民的利益应该敢于讲话,但又应该要讲在点子上。现在有两个情况,有人是不敢讲,有的报又是乱讲。《新民晚报》不是这样,赵超构的“未晚谭”就很好,特别是《江东子弟今犹在》写得好。
1989年,新民晚报总编辑丁法章,顾问邓季惺、束纫秋在京拜访夏衍
1988年深秋,我去北京组稿,临行之前,报社领导再三嘱咐我,一定要去拜望夏衍老,向他致意。
记得那天是11月1日,天气晴朗。下午3点,我准时来到了夏老的卧室兼书房。
夏老坐在藤椅上,正在看报纸,见到我,与我握了一下手,然后很和蔼地招呼我坐下。话题,自然是围绕着《新民晚报》展开。
夏老说:《新民晚报》办得还是不错的,全国评比第二(当时某机构搞了一次读者调查,评选最受欢迎的报纸,结果是《人民日报》第一,《新民晚报》第二)。夏老对体育新闻比较关注,他说:晚报体育版还是有特点的,(汉城)奥运会版面也不错,但奥运代表团名单没一次登全。他说国际版也办得不错,并举了一篇关于日本的文章,说可以折栏,更醒目些。日本问题是很复杂的,大家很关心。接下来谈到“夜光杯”,他说,晚报副刊也是有特色的,但有的标题做得不够醒目。譬如前些日子“十日谈”登柯灵的《汉城九日记》,每天内容不同,是不是可以同作者商量,每篇另起个标题,这样版面就有变化了。
夏衍书桌一角
夏老希望林放的“未晚谈”能多写。他说:现在超构同志写得少了,(版面)自然受到影响。超构同志在政协会议上的发言很好,你们报纸好像没全文转载。我回答,摘要发了一部分。
夏老又问我到北京看了哪些人?当我说到晚报创办人陈铭德和邓季惺先生时,他当即说,应该看看陈铭老,前一时期病情很危险,九十多岁的人了,对晚报非常有感情,不容易啊。
不知不觉,谈话时间已超过半小时,林秘书进来示意了一下,我不得不起身告辞。我握着夏老的手说,我要代表全家向您致谢,我祖父平反昭雪时,您特地送了花圈。夏老望着我,问道:你的祖父是……我回答:是严独鹤。夏老“哦”了一声,亲切地说:独鹤先生是最早办报的,是真正的新闻界前辈,他很不容易,抗战时受到敌伪威胁,仍坚持下来了,保持了民族气节。还有张恨水先生,过去把他归入鸳鸯蝴蝶派,对他很不公正,现在应该有个适当评价。还提到周瘦鹃先生,说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
后来我在夏老给《人民日报》副刊姜德明的信中看到,他提出应该把“鸳鸯蝴蝶派”正名为通俗文学派,因为他们的作品也反映了清末民初的世态。
1992年是晚报复刊10周年,我提前给林秘书写了一封信,想请夏老题词或者写几句话。过了没几天,她就寄来夏老的题词:“更上一层楼”。
夏衍为《新民晚报》复刊十周年题词
收到题词的那天,报社正好举行迎新年会餐,赵超老也来了,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参加报社的聚会。那天我正好坐在赵超老旁边,于是向他汇报了夏老为《新民晚报》复刊十周年题词的事。赵超老听了很高兴,吩咐我:“要把题词的手迹制版,在元旦当天刊登出来。”
夏老对《新民晚报》的支持与厚爱,我们永远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