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八十春秋砺初心,法治为民谱华章。1945年8月13日山东省司法厅庄严成立。八十年来,一代代山东司法行政人用忠诚担当、奋进拼搏,在筚路蓝缕的初创史册和风雨兼程的奋进之路上,镌刻了服务法治山东建设、助力经济社会发展的火红印记。为回望峥嵘岁月、汲取智慧力量,在传承中续写法治为民的崭新篇章,“法治山东”新媒体矩阵特开设“我的司法行政故事”主题征文专栏,陆续展播优秀作品,共同重温那些感人至深的司法行政故事,汇聚奋进新时代的磅礴力量。
希冀・重塑・回响
我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金属摩擦声在清晨的走廊里格外刺耳。这是我成为监狱警察的第八个年头,每天依旧从这个声音开始。
我们监区关押的大多是十年以内的罪犯,盗窃、诈骗、故意伤害、贩卖毒品……每个人背后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老警察常说,这里没有天生的恶人,只有走错路的人。八年过去,我渐渐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
一、希冀
“周队,三监室张明(化名)又闹情绪了,不吃早饭。”值岗人员小跑着过来报告。
张明,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六年,入狱三个月。高个子,总低着头,右臂纹着一条扭曲的龙。
我点点头,“我去看看。”
监室里,张明面对着墙壁侧卧,早餐原封不动放在小桌上。
“张明,起来说话。”我站在门口,保持安全距离。
他缓慢转身,眼睛里布满血丝,“周警官,我女儿今天生日,她才六岁。”
我沉默片刻,“所以你更该吃饭,保持健康,出去给她过十岁生日。”
“她妈妈不让探视,说我吓到孩子。”他声音沙哑,“我打残了那个人,现在很后悔,但有什么用?”
这是我听过无数次的忏悔。在高墙内,后悔是一种蔓延的疾病。
“写封信吧,我帮你寄出去。”我说,“但先把饭吃了。”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坐起来,拿起冰冷的馒头。我注意到他右手缺了小指——旧江湖留下的印记。
那天下午,我帮他检查了写给女儿的信,隐去了所有关于监狱的具体信息,只说是“爸爸在外地工作”。当他将信交给我时,手有些发抖。
“第一次给女儿写信?”我问。
他点头,“不知道写什么,怕她长大后知道真相恨我。”
“那就做一个让她不恨你的人。”我说。
信寄出去了,没有回音。但张明开始按时吃饭,参加劳动,偶尔还会问我看书识字的问题。他说要亲自给女儿写信,不能老是让别人代笔。
变化像春雨,悄无声息却真实存在。
二、重塑
监区塑编加工车间里,六十多台缝纫机齐鸣,发出如同潮水般规律而持续的嗡鸣。王海(化名)坐在靠窗的工位前,眉头紧锁,那双曾经靠编造谎言骗取钱财的手,此刻正笨拙地试图将两片布料对齐。
因醉酒伤人入狱的赵大勇(化名)是他的师傅,虽然左手缺了三根手指,却是车间里技术最娴熟的犯人之一。他瞥了一眼王海手中歪歪扭扭的线迹,摇了摇头。
“线要直,间距要匀,跟你说话一样不能瞎编。”赵大勇话糙,但手把手教得仔细,“布料有布料的脾气,你得顺着它的纹理走,不能硬扯。”
王海试了几次,针脚依旧歪斜,甚至不小心扎到了手指。他烦躁地把布料一推,“这活太细了,我干不了!以前动动嘴皮子就能来钱,哪受得了这个罪?”
“在这里,就得受这个罪,也得学这个功。”我正好巡查经过,停下脚步,拿起他扔下的工片,“你看,这道工序的要求写得明明白白。流程对了,结果才不会错。就像做人,路走正了,才能走到光明的地方。”
那之后,我注意到变化在悄然发生。休息时,别人在闲聊,王海却拿着废布料一遍遍练习走直线。他那双曾经只会敲诈勒索的手,开始学习与机器、与材料对话。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他就用胶布缠上继续练。渐渐地,他那工位上的次品越来越少。
一个周五的下午,质检结果公布,王海负责的那批袋子破天荒地全部合格。他盯着质检单上“良”的评级,看了很久很久。
“第一次全部合格?”我走过时问道。
他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陌生的光亮,用那只曾经割腕的手轻轻抚过基布上平整均匀的缝线,声音有些沙哑:“周队,我就是……没想到我也能做出这么整齐的东西。”
“按照监区规定,你这周的劳动表现和质检结果,可以获得激励餐。”我正式向他宣布。到了下周激励餐发放日,他的餐盘里比其他人多了一个酥炸鸡腿和一份回锅肉——这是监区对表现良好者的实际奖励。他端着餐盘愣了一下,然后默默找到位置坐下,吃得格外仔细,连最后一粒沾着肉汁的米饭都没有剩下。
流水线教会他的,远不止于缝纫技术。更潜移默化地重塑了他内心的秩序——那种通过专注、遵循规范就能获得确定性的秩序感,是他混乱的前半生从未给予他的宝贵体验。他的暴躁易怒渐渐被一种沉默的专注所取代,手中的缝纫机成了他重新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的窗口。
规律的机车声中,新的可能正在悄然萌生。
三、回响
监区的活动室里,八十多个男人站成五排,参差不齐地唱着歌。这是为参加监狱“育新文化节”合唱比赛组织的排练,于斌(化名)站在第二排的角落里,嘴唇敷衍地动着,眼神游离。
合唱总导演孙警官弹着老旧的电子琴,停下演奏:“停!我们唱的是《我的未来不是梦》,不是《我的未来在做梦》!要听伴奏,要听彼此的声音!”
于斌私下嘟囔:“未来?我还有什么未来?”他依然记得妻子信中的那句话:“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能给我什么?”这些话语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底最自卑的地方。排练时,他常常故意慢半拍,或者干脆不出声,仿佛在用这种消极的方式对抗整个世界。
转变发生在一次深入交谈后。孙警官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排练后特意留下他。“你知道为什么选这首歌吗?”孙警官问于斌,不等他回答便接着说:“因为每个人的未来真的都不是梦,但需要你伸手去抓。”
孙警官重新弹起前奏:“跟着我唱,一句一句来。‘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你想过为什么要在太阳下低头吗?”
于斌迟疑地说:“因为……干活?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
“对!”孙警官点头,“然后是‘你是不是像我曾经茫然失措,一次一次徘徊在十字街头’——这里你该怎么唱?”
“带着……迷茫的感觉?”于斌不确定地说。
“没错!”孙警官肯定地说。
那次谈话后,于斌开始真正思考歌词的意义。下一次排练,他不再敷衍,而是开始认真倾听伴奏,注意指挥的手势,尝试与身边人的声音融合。他发现,当自己不再孤立,而是成为和谐整体的一部分时,那种感觉如此不同。
决赛前夜,最后一次合练。当唱到“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时,八十多个男人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声浪。于斌闭上眼睛,全心投入歌唱,他感到那些歌词仿佛就是为自己而写。
演出结束后,监区获得了一等奖。在点评时,我特意表扬了于斌:“有的服刑人员从一开始的迷茫徘徊,到今天能够坚信‘我的未来不是梦’,这个转变来之不易。这就是合唱的意义——找到共同的信念,成为更好的我们。”
那天晚上,于斌在日记中写道:“今天,我终于不是那个只会骗人、被人嫌的于斌了。我和大家一起唱出了自己的心声: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要认真过每一分钟。”
音乐停止了,但一种对未来的期待,正在他心里悄然回响。
三个故事,三个人,三段轨迹——希冀・重塑・回响。张明在文字间寻回父爱的温度,王海在缝纫中重建做人的尊严,于斌在歌声里听见未来的回音。他们刑期不同,罪名各异,却都在高墙内找到了重新开始的可能。
八年过去,我依然每天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但我不再觉得那只是限制自由的门,它也是一道界线——分开过去与未来,错误与修正,迷失与找回。
每个服刑人员终将走出那扇门,而我的工作,就是确保当他们走出去时,比进来时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就像张明学会写的第一个字,王海做对的第一个袋子,于斌唱准的第一句歌。
铁门之内,赎罪不是唯一目的;铁门之外,生活总有重新开始的可能。高墙之内,法治之下,人性的微光从未熄灭。作为一名监狱警察,我守护的不仅是安全,更是希望本身。(作者:周志杰)
供稿:省烟台监狱
编辑:徐鑫
审核:郝俊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