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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苻坚,世人脑中总会立刻浮现淝水之战的烽烟,耳边响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千古喟叹。那个仓皇逃遁的背影,似乎让他成为历史的笑谈。
▲谢玄破秦图(图片来源: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
当我们拨开淝水战败的浓雾,回到那个波谲云诡的年代,一个截然不同的苻坚便会浮现:他一手铸就了北中国难得的半壁太平,几乎只差一步,便将破碎的山河提前两百年重归一统。
那时东晋偏安于江南烟雨,沉醉在繁华旧梦。广袤的北方大地,却深陷于城头变幻的烽火,苻坚如彗星般崛起。他破前燕,平代国,旌旗席卷汉中、益州、襄阳,西取河西走廊,将前凉纳入版图,让前秦成为第一个被称为“中国”的少数民族政权。
比煌煌武功更值得后世感念的,是他为疮痍满目的大地所注入的那短暂的“安定”,这让饱受离乱之苦的苍生得以喘息。
铁骑可以攻城略地,却无法抚平人心的创伤,无法缝合被战火撕裂的文明。于是苻坚便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处——用凝聚人心、重视秩序的儒学,再造破碎山河。
(一)氐族少年读《周礼》
氐人苻坚家族世居略阳临渭(今甘肃天水)。此地乃丝路重镇、中原儒风与羌氐胡俗同处一地,为苻坚“混一戎华”的理念埋下了种子。
氐族风俗尚武义,苻坚却自幼浸染汉文化,深研儒学。《晋书》载其“博学多才艺,有经济大志”,七岁便知礼好施,八岁即主动求师读经。这在当时少数民族贵族中堪称异类。
面对苻坚拜师的请求,祖父苻洪惊问:“汝戎狄异类,世知饮酒,今乃求学邪?”这正源于对族群尚武传统的认知。惊叹之余,苻洪欣然应允。
▲苻坚画像(图片来源:中国甘肃网)
与之对照的是,苻坚的兄长——前秦暴君苻生也与祖父苻洪有段对话,其暴戾恣睢,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对比。
苻生天生一目失明。有次祖父苻洪当众开玩笑:“闻独目儿泣,仅一行泪?”苻生暴怒,竟举刀刺向己目! 血流满面,他厉声道:“此亦一行泪!”其凶悍令举座皆骇。苻洪震怒下鞭打他,苻生却挑衅:“吾性耐刀槊,不堪鞭捶!”
同源殊途。 当苻生以极端暴戾回应羞辱时,少年苻坚已在经卷中寻求“仁恕”之道与“治国平天下”之理。这自残的一把刀与苦读的一卷书,划开了兄弟的天渊,更昭示了苻坚在金戈铁马中,那颗执着向往儒家文明的心。
《诗》《书》等儒学经典,悄然塑造了苻坚俯瞰乱世的独特视野;《周礼》所勾勒的大一统蓝图令他心驰神往。他清醒地洞察到现实中横亘的“夷夏之辨”,内心燃起“王者无外,天下一家”的理想火焰。
▲《周礼》古籍(图片来源:中国古籍保护网)
“六合一统”的宏图伟业,才是苻坚魂牵梦绕的终极目标。 他憧憬的,是各族百姓在统一秩序下和睦共生的“混一戎华”之世。
(二)帝王当“校长”
公元357年,年轻的雄主苻坚登上前秦帝位。即位之初,他便展现出非凡的魄力与远见,迅速整顿朝纲、抚慰军民、恢复生产,更在百废待兴之际,做出一项影响深远的决策:恢复太学祭祀孔子之礼,并以此为起点,在战火未息的北中国掀起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儒学复兴运动。
他决然摒弃了前秦旧有的“重武轻文”之风,以“开庠序之美,弘儒教之风”为旗帜,用文化重塑这片饱经离乱的土地。
苻坚深知,武力可夺天下,难服人心。公元361年,他下令“广修学宫”,从中央太学到地方官学,一套完整的文教体系在废墟上重建起来。他不仅广聘饱学之士执教,更强制公卿贵族子孙入学,不分胡汉。
“想当官,先通儒”的规定,将胡人贵族子弟系统地纳入儒家教育体系,这比后世著名的北魏孝文帝改革早了近百年。他的目光甚至投向军营与深宫:命禁卫军将士入学修文,在后宫设“典学”教宦官宫女读书,真正践行了“有教无类”。
▲ 画家笔下的古代学宫(图片来源:明城发布)
苻坚对儒学的推崇绝非装腔作势。他每月亲临太学,风雨无阻。在那里,他不仅观摩讲学,更亲自考核学生经义。
一次巡视,他便擢拔了八十三名通经优异的学子为官,震动朝野。他定下严规:“学不通一经者罢遣还民”,直接将儒学造诣与官位去留挂钩。
更令人惊叹的是,苻坚常与博士辩论经义,留下“问难五经,博士多不能对”的佳话。面对难题,他坚持“一月一临”,以帝王之尊,身体力行地倡导学风。
长安街头传唱的民谣“长安大街,夹树杨槐,英彦云集,诲我萌黎”,正是这盛况的写照。
苻坚高举儒学大旗,蕴含着洞察乱世的眼光。 他看到,八王之乱后中原破碎,亿万生民最深的渴求,莫过于重建秩序——而这,恰恰是儒家伦理的核心精义。苻坚此举,可谓对症下药,为动荡的北中国开出了一剂治世良方。
更深一层,推崇儒学是苻坚争夺天命、奠定正统的必由之路。 作为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当然面临前所未有的“正统”难题。然而苻坚深谙儒家精髓:华夷之辨,根本在于文化而非血缘。读不读圣贤书,行不行礼乐事才是辨别标准。上古圣君“禹兴西羌”、“舜起东夷”,岂非明证?他正是要通过主动拥抱、大力推行儒家学说,向天下昭示:前秦,才是那个承继华夏文明正朔、有能力重建“大一统”秩序的真命王朝。
▲诗书礼乐,是中原正统文化的标志(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苻坚比同时代统治者高明之处,正在于深刻理解文治与武功二者不可偏废。敦煌遗书残卷记录了他的心声:“今四海事旷,兆庶未宁,将偃武修文,故崇儒重教。”
通过恢复太学制度,授予儒生“精通一经者皆署吏”的特权,他成功地将桀骜的关陇豪强纳入了统治体系。这场由少数民族君主发起、系统而广泛的儒学复兴,为北朝后期的汉化改革埋下了至关重要的伏笔,让中原文化在分裂动荡年代得以赓续。
(三)混六合为一家
寒门汉人王猛,市井贩箕为生,却胸怀韬略。他与苻坚一见如故,被苻坚视为股肱之臣。王猛十九载执掌枢要,融通儒法,整饬吏治,峻法勒豪强,劝课农桑,挥师定边。君臣相契若刘备与诸葛亮。这段“夷君汉臣”的佳话,终使关陇晏然,百姓丰乐,成就十六国胡汉共治的典范。
苻坚推行儒学,并非简单汉化。他命氐羌子弟入太学“习礼”,以文化消融胡汉藩篱;推行“课农桑”时,更强制氐人军户与汉民“同畴而耕”。他废除胡汉分治,对归附的慕容垂、姚苌等异族首领推诚相待,委以兵权。当王猛视慕容垂为“非可驯之物”力劝诛杀时,苻坚慨然道:“吾方以义致英豪!”不仅收留,更宣称:“朕欲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
▲淝水之战战前态势图(图片来源: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中国战争史地图集》,星球地图出版社2007年版)
这份仁厚,虽因淝水战败,姚苌、慕容垂等人的反叛而饱受争议,却打破了“非我族类不可重用”的桎梏,为后世隋唐大一统播下了深远的文治种子。
文章至此,可能许多人会提出疑问:推行“仁德之政”、缔造北方清晏的苻坚,何以淝水一败便如山崩?表面看,是轻信慕容垂、姚苌等人,或是司马光所言的“骤胜而骄”。但深层症结,陈寅恪先生一针见血:民族融合尚未完成,天下正统未定。
▲萋萋枯草中的苻坚墓(图片来源:咸阳日报)
胸怀“混六合为一家”宏愿的苻坚,其民族理念远超时代。他厚待慕容垂等将领,深信儒家仁政能消弭隔阂,希望对方“投桃报李”。
然而,现实比理想冷硬得多。淝水惨败瞬间戳破了幻象,慕容垂、姚苌的反叛给了苻坚残酷的答案——彼时各族群间的信任还未筑牢,南征时机尚不成熟。超前一步是远见,十步则成险途。
但从大尺度来看,苻坚的观念无疑是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一个国家的统治者正统与否,主要在于其是否施行德政,是否代表苍生的利益,不在于出身哪个族群。
纵然淝水的烽烟吞噬了前秦的霸业,苻坚倾心播撒的儒学火种与融合理想,却在历史的烟尘深处悄然沉淀。《晋书》称其“遵明王德教,阐先圣儒风”,正是对这份远见最深的致敬。
苻坚文教法治、“变夷从夏”,也为后世隋唐那包容万象大一统盛世,铺就了坚实的地基。这,是一位失败帝王留给中华文明最深沉、最雄浑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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