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房里度过了差不多两个月的光景,心情黯然。今天竟有朋自远方来,贵州诗人李勇给我带来了新书《从心所欲》,这是我的第19本编年体文集,是李勇与贵州人民出版社的朋友们为我70岁纪念所编辑的一本500页的新书。为了赶上海书展,从付型开印到新书送到我的手边,仅仅花了12天。手抚着雅洁的封面,阳光也从窗外射了进来,病房里格外光亮。
记得是1991年,我37岁,台湾业强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一本编年体文集《笔走龙蛇》,这以后我就坚持用编年方式来编自己的文集,每隔一两年,或三四年,把自己发表的各种文章混杂地编在一起,检点自己的工作,留下自己的生命痕迹。当然,人生的道路总有高峰和低谷,每年的写作状况也不太一样,有时丰收有时歉收,因而也或是欣慰或是沮丧,但这样能够时时警戒自己,鞭策自己,不许自己有片刻偷懒。就这样厚厚薄薄出版了18本编年文章的结集,我笼统地称之为编年体文集。第18本是2020年初出版的《碌碌集》,那一年我66岁。
在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陈思和文集》第三卷自序里,我这么写道:“我得承认,随着自己生命步入老年与精力衰退,以后我也许会写得更少,把主要精力放在图书馆的转型、文学史编撰以及几种理论著作的写作上面。坚持了两轮的编年体文集也将放慢速度,最近一本,我特地取名曰《未完稿》,但希望还能有完稿的努力。如果我到66岁还有文字可以编书,就决定编一本《碌碌集》,到70岁还有文字能够编书,就编一本《逾矩集》。”这段话写于2017年4月2日,想来也是自我调侃的随便说辞,不料这么一晃八年过去,图书馆的职务早已卸任,《碌碌集》也早已出版,现在我完成了第19本编年文集。根据“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圣人语录,我原来想以“逾矩”为名,开开圣人的玩笑,现在又不想冒犯了,就取前半截的意思作书名:从心所欲。
《从心所欲》,陈思和 著,贵州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70岁的纪念文集,听从朋友的建议,收录文章70篇(自序与附录除外),分作七辑,简单介绍如下:
第一辑:回忆。主要是一份口述历史的补遗部分。20世纪80年代是现代中国发展史上最辉煌也最重要的时期,在思想解放运动引领下,我们国家开启了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历史性转型,如果人的思想不解放,不打破旧思想的牢笼,人还处于蒙昧状态,整个国家就无法走上现代化的道路,也不可能树立起真正的人的自觉。在思想解放的过程中,许多学术会议起了振聋发聩的推动作用。我虽然仅仅在文学范围内参加过为数有限的几次小型会议,但从一斑窥全豹,可以折射出思想解放运动是如何一步步深入人心,也折射出自己在各种学术会议中如何一步步成长的脚印。《八个会议一个时代》是通过我和朋友的对话,以口述实录的方式完成的。因为要出版单行本,我没有收进本书;但为了材料更加丰富,我又补写了两篇“补遗”,补充了两个会议的回忆。本辑只收录“补遗”部分。
第三、四辑:读书和札记。这两辑收录的都是我在这四年中的读书札记,包括对各类图书的书评、序跋和读书随笔。第四辑之所以要单独列为“札记”,是去年初我在《文汇报》读书版上连载了一年的专栏文章——“鱼焦了斋读书札记”。本来想连续三年,不料我因病无法坚持写下去,只能匆匆收场,把已经发表的文章特意编为一辑,作为纪念。
第五辑:编书。主要是编自己的书。这四年中,我大量的时间都耗费在编辑、修订自己的各类专题文集上,我对自己的旧著重版怀着复杂的感情,一方面是敝帚自珍,另一方面又自惭少作,忍不住要修订文字。随着马齿徒增,我心里逐渐被缠上一种不安:越来越不放心自己粗糙的文字留于后世,贻笑大方。所以我的文章每一次重新出版,总是会在文字上仔细斟酌修订,总是以最后一次出版的文本为自己所满意。第五辑收录的是为这些自编的书籍所写的序跋,由此也可以看到作者精神劳动的剪影。
第六辑:书简。不是私人通信,仍然是作者谈书论艺的见解,只是用通信的形式表达出来。第七辑:怀人。对中外学人的怀念和描绘。
以上六辑,都是以各类文体编辑的专辑。除此以外,凡不能被归入上述专辑的文章,有学术论文、学术讲演、访谈对话、会议发言、诗论影评等,内容也涉及当代文学、现代文学、海派文学、图书馆学等多个领域,杂七杂八,统而称之曰“论述”,归入第二辑。
这四年来,除了撰写了一本论著和一本口述回忆以外,其他文字大部分都收录于本书。长短70篇,芜杂30万——大约就是这四年的生活光景。有朋友提醒我,这四年生活中发生的一些大事,你不留下一笔么?我想,该留的已经留下了。这本书本身就是这四年的精神活动的产物,就是一个时代的见证。苏老洵所言:“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想起了岗位的重要,写成了《从广场到岗位》一书。现在又完成了《从心所欲》,所思所感,均在文字中了。
书名曰“从心所欲”,原来以为老年人不妨张狂一下,现在我的想法有点变了,对于孔子所谓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有了更贴切的理解,原来人过了七十,气血衰竭,精力有限,尽管你还有许多自我规划,但再想“逾矩”也难矣。以此为本书的结语,也是我70岁人生的一个小结。
2025年8月12日于徐汇区中心医院病房
陈思和,复旦大学哲学社会科学领域一级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