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饮茶，最好听着清泠泠的雨点洒在竹叶上、滴在苇叶上，落在阔大的芭蕉叶上，别是一番隽永滋味。两只黑水鸡乖乖地游到翠盖下避雨，硕大的雨珠似水晶一般滑落，引得鱼儿甩尾唼喋。这样的所在，拙政园里的听雨轩就是，轩前一泓清水，水中荷叶参差，水边植有芭蕉、篁竹，听雨声淅沥于竹叶，叮咚在芭蕉，敲打在莲瓣碧伞上，人在轩中，迎着雨丝风片，饱吸植物清芬，啜两口茶烟袅袅的碧螺春，只觉得恬然又雅致，水韵飘逸的梅雨江南，更添一抹迷离婉约的水墨意境。

说到梅雨天的饮茶，据说旧时江南人喜用梅水烹煮，如苏州文士顾禄在《清嘉录》中所写，“居人于梅雨时备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说是梅水甘滑轻醇胜过山泉，水味经年不变，因此格外珍爱，也成了待客饮茶的上等好水，于是有《吴中竹枝词》云：阴晴不定是黄梅，暑气熏蒸润绿苔。瓷瓮竞装天雨水，烹茶时候客初来。《红楼梦》中妙玉款待贾母的便是梅水烹茶。当贾母得知茶叶是老君眉，“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即沉淀了一年的梅水。贾母吃了半盏，笑着递给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此处的妙玉笑回，贾母笑着递茶，以及众人都笑，均在表示对梅水烹茶的满意与赞许。刘姥姥一介村妇，哪里懂得梅水好就好在质地轻浮，这才引得众人发笑。《儒林外史》中亦写到梅水煮茶，在金陵城，“不论你走到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可见梅水是多么受人欢迎。儿时我在乡间，也喝过梅水。待雨水下上半日，才用木桶在天井里接了，沉淀过后，特别的清凉。煮茶，煎煮晚饭，有股淡淡的清甜。现在空气污染严重，雨水中含重金属多了，也就没人用梅水煮茶。但能与二三知己，一起听雨，品品梅水茶，也是旧时光里的风雅。

雨天赏花亦为乐事。绿肥红瘦的梅雨时节，偏数白兰花与茉莉花为盛，二者连同玳玳花，皆为白色香花，气味馥郁清新，浓而不烈，让人难忘，花期又长，曾是苏州虎丘盛极一时的地产“三花”。白兰花好像总是润着雨水开，一开就是一股独特的香氛，如兰似麝，令人神清气爽到欲罢不能，半开的修长花朵小小巧巧，似着了旗袍的江南女子，端庄而秀气。我喜欢从阿婆手里买上三五朵，置于枕畔，再闷热的梅雨也能醒脑提神。一觉睡去，好梦也芳馨。

玉骨冰肌、盈盈素靥的茉莉花是苏州人的心头好，门前、墙头哪怕楼房阳台上常见，爱它的纯洁可爱、沁人幽香。文震亨在《长物志·茉莉》中云，“夏夜最宜多置，风轮一鼓，满室清芬，章江编篱插棘，俱用茉莉。花时，千艘俱集虎丘，故花市初夏最盛。”花开时节，成百上千的船只皆在售卖茉莉花，香风炽烈，丽影芳容，真让人神往之至了，要不有诗吟咏呢，“山塘日日花城市，园客家家雪满田”。去年我在山塘街时，也看到有阿婆在叫卖茉莉花，是雪白的茉莉花手串，半开的骨朵密密地穿成，戴在腕上，姑娘们香喷喷地招摇过市，爱花的男子则用衣袖掩住或置于口袋，走一路香一路，像藏了个秘密。走过街角，蓦见人家案头，青花瓶中插满了茉莉花枝，繁星似的花朵暗香浮动触目生凉，又浪漫又典雅。从未见过用茉莉花作清供的，也就苏州人干得出来了。

梅雨夜，茉莉初放，沐浴过后，掐两朵，簪于发丝间，又是一种小情趣，道是“谁家浴罢临妆女，爱把闲花插满头”。奇的是，茉莉花蒂上生有小孔，以丝线或簪子穿上，正好戴在青丝辫髻。“醉折一枝簪鬓睡，晓来印却枕痕香”，岂止是花香舒展肺腑，枕席上都是茉莉清芬。难怪有人说茉莉“原为助妆而设”，一头乌云间“斜插茉莉绿云香”，真的娇俏又文雅，祛除浊气，芳馥怡人。

茉莉花可制茶，所谓“窨得茉莉无上味，列作人间第一香”是也。我却喜欢随手从花盆里摘两朵，扔在开水杯中，“多情化作，杯底暗香流”。如这样一个微风清凉的梅雨天，赏花，听雨，看一艘船乘雨雾而近，又迤逦远去，轻轻啜两口茉莉花茶，也是俗世生活中的一份闲趣，心中顿生人间可爱的欣慰之感。

（原载于《姑苏晚报》2024年07月5日 B04版）

作者：朱秀坤 图片由苏报大模型AI生成

编辑：小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