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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以意象美学意识驰骋他的表演艺术,一般评价,无不赞许为神韵兼绝。实则梅兰芳的艺术之神,并无止于一般的“神”,可以说是通神而不止于传神;梅兰芳的艺术之韵,也不止于普通的“韵”,可以说是丰韵而不止于风韵。
这在他塑造和表演的许多代表作中,都洋溢着这种意境。历来评论他演的《别姬》,能处处做到面羽则喜,背羽则悲,他演的《刺虎》,能处处做到面虎则悦,背虎则怒;这自然是燕许大手笔的通神擘面。然而,有些看似寻常而又极不易理解的微妙之处,通过梅兰芳的表演,他都作了实践的解答。
例如,他演《宇宙锋》的赵艳容,在唱反调的当中,示意他装疯的哑奴有一个暗示把父亲当作丈夫、倒凤颠鸾的手式,这个手式无疑是剧中的污疵,但关系到台上与台下的交待,赵女与哑奴的交流,又不能屏而弃之。
梅兰芳之《宇宙锋》
梅兰芳就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创造了一个新的表演,他是在哑奴刚刚做出这个手式的时候,用水袖拂打过去,准确地挡着了哑奴的手式,这拂打的水袖,展现了“会意而含嗔”的舞蹈语言,既向台下观众交待了应有的细节,又表现了赵女在变态生活中仍保持着端庄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体现了演员的灵魂之美。
从事于戏曲事业者,都懂得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既要注意形体之美,还要保持灵魂之美。怎样体现演员的灵魂之美。梅兰芳这一通神的表演给我们作了解答。
又如,梅兰芳演《二本虹霓关》的丫环,当他起“单刀花”要杀王伯党的时候,东方氏急遽用右手拦住他的刀,欹斜着身子,左手下意识地护抱着王伯党的肩头,梅兰芳瞬睨着东方氏的两只手,自己就像折了腕子似的,五指没有张开似的,那把刀就霍然地落在台上。这一段“水流花落了无痕”的表演,鲜明地表现出丫环领悟了东方氏的不可告人之秘,引起她的内心震荡,思想斗争,感情变化,达到了“心照不宣”的深邃意境。
梅兰芳之《虹霓关》
“心照不宣”也是一句极普通的生活语言,怎样在表演里做出“心照”的意象?又怎样做出“不宣”的意象?梅兰芳在这里的表演,也给我们作了解答。
又如,他演《尼姑思凡》的色空,唱到[哭皇天]数罗汉时,他的身段并没有什么新奇,一样是唱到“一个儿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蹲下身子,双手交叉着,掌心朝下做抱膝形象,唱到“一个儿手托香腮,心儿里想着我”,单手托腮,微侧脸颊,双手一前一后,手掌朝外做遮羞形象;唱到“一个儿眼倦开,朦胧地觑着我”,双手左右面对搓,再从眼部左右分开,表示睡的形象;唱到“唯有布袋和尚笑呵呵,他笑我时光错,光阴过,有谁人,有谁人娶我这年老婆婆”,拍手示笑,摊手是怒;唱到“降龙的恼着我,伏虎的恨着我”,左右偏向下指,脸上促起怒容;唱到“那长眉大仙愁着我,愁我老来时有甚么结果”,右手拂尘,左手水袖,同时上甩,转身朝外,指胸摊手。
梅兰芳之《思凡》
这些循规蹈矩的身段,在梅兰芳演来,固然焕发出光华四射、仪态交辉的美的形象,但是给人享受最深的也是感染最深的,是他在每一个“我”字上,都有一种从内心挥发出来的思想感情,寄托于眉峰眼角,洋溢于裙底袖端,仿佛在空荡荡的舞台上,有一尊尊栩栩如生的罗汉塑像,梅兰芳面对它们,不但作了交流的回答,而且表现出色空自己过去的悔恨、现在的烦恼与未来的憧憬。
这些通神的意境,概括地说,就是表演艺术的根本要谛“无忘我境”。所谓“无忘我境”,就是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必须处处想到剧中人,时时想到剧中人;即使面对空荡荡的舞台,也要在意象上表现出情景交融的境界。这个“景”,是意象上的“境”,这个“情”,是意象上的“情”,景由我生,情由意立,汇而合之,就是“无忘我境”。怎样做到“无忘我境”?梅兰芳这段数罗汉的表演,也给我们做了解答。
梅兰芳之《思凡》
梅兰芳的艺术,从意象而造象,从妙用而妙有,以丰韵写风韵,由传神到通神,创出了他的表演艺术杰出流派,过去有许多崇拜梅兰芳的剧评家,称之为“神品”,尊之为“绝品”,因而一般继承梅派艺术的人,常说梅先生的“唱上”好学,梅先生的“身上”也不难学,惟有梅先生的“脸上”最不易学。
假若把梅兰芳的表演艺术割裂成为三个方面,可能出现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现象。假如把梅兰芳的表演艺术看成是一个浑然整体,再了解他的艺术是植根于中华民族的美学意识——意象美学意识之中,那就会对于他从意象而造象,从妙用而妙有,以丰韵写风韵,由传神到通神的表演艺术,得到一个全面的认识。
至于“唱上”、“身上”、“脸上”,只不过是驱使的艺术手段,纲中之目。挈纲求目,其目自张。目目相通,合为整体。再看梅兰芳的艺术,就只能称为神品,而不能称为绝到不可窥测的绝品了。
(《戏剧论丛》1984年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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