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浮宫巡礼》是法国著名华裔学者、作家程抱一为七十余幅卢浮宫馆藏绘画撰写的评论集。他的笔触融合了艺术史家的分析求索和文学家的徘徊抒情，是理性与感性交汇在“观看”时刻的完美复现。读者不仅可通过本书获得对西方伟大艺术品的深入认知，更可在这杆充满激情的诗人之笔下得到爱与美的享受。

以下文章摘选重编自《卢浮宫巡礼》

作者 亨利· 卢瓦雷特（卢浮宫博物馆前馆长）

程抱一（著名华裔学者、作家、翻译家，法兰西学院院士）

《卢浮宫巡礼》

我一遇见程抱一，就觉得他或许可以为卢浮宫，为这座伟大的博物馆做些什么。那么多的游客慕名前来参观，却不一定知道自己在寻求什么。我很荣幸，也很高兴能为本书选定一些馆藏。

程抱一对这些作品有所感怀，发表了相当独到的见解。他了解博物馆蕴藏的深厚财富，别是卢浮宫。

20世纪50年代，程抱一已从中国来到法国，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参观过卢浮宫，这是他陶醉和快乐的无尽源泉。他沉浸在艺术的殿堂里，感官敏锐，眼神明亮，他知道自己有成千上万个理由驻足在某个作品前—或是被氛围吸引，或是因某处细节、某张脸庞、某种色彩。

因为他的个人经历，程抱一身上汇聚了东西方的两大传统，成就了两种文化的巅峰交流——在这一点上，他的贡献至关重要。自然，程抱一首先是对风景特别敏感；随后，他又为意大利人的作品所吸引。

他大胆地赏析场景的结构，同时，也特别留意肖像画所表现出的人文情怀、温柔的人物个性以及高尚的精神，比如《与朋友的自画像》《戴手套的男子》《美丽的纳尼》、伦勃朗的自画像，还有伦勃朗的爱人亨德里克耶· 施托费尔斯的肖像。

画架前的自画像

1660年 布面油画 高1.11米 宽0.85米

卢浮宫黎塞留馆二层第31展室

一个年近五十的男子，经历过许多丧亲之痛和人生的考验。他曾享受荣耀，如今却被抛弃、被击垮，千金散尽。

现在，他几乎就只剩下自己了。他穿着无领的衬衫，还有旧外套。他没刮胡子，皱纹满布;额头中间的下凹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变形的罐子。然而，他就这样面对着我们，注视着我们，没有自满也没有谄媚。他不乞求任何的怜悯。他的目光中反倒充满了仁慈与怜悯。因为他就在那里带着艺术家的高贵，在他的画架前作画。

画面的左上方，从黑暗的背景中，一束光斜斜地落在他脸上。他的右手拿着腕托(Appuie-main )，直直指向调色板。而在那里，在调色板上，有奇迹发生……多种颜色在黑暗的环境中闪闪发亮。一朵奇异的花将在那里绽放。生命的荣耀无疑就集中在那里。

艺术家正要宣告:“是的，命运可以夺去我爱人的生命，人们可以拿走我的一切，房子或是家具。但只要我还活着，我的灵魂之火就不会熄灭;我仍然掌握着生命的主权，可以重新创造一切改变一切。”

这时，我们才注意到他白色的帽子。当然，我们早就看到它了，但它的材质如此令人厌恶，如此扭曲，我们甚至担心它会进一步玷污人物的外形。怎么能说玷污呢?它散发着出人意料的光亮!看这帽子的白色，一顶真正的皇冠。你越看它，就越觉得它闪亮。画家将颜料厚厚地涂在了这里，好留住光线。这个白色属于伟大时代，属于伟大的艺术，正是它赋予艺术家尊严，使他焕发了新的容光。

……在伦勃朗的六十多幅自画像中，这幅作品最为崇高、动人，最富人性的光辉……

绘画触动了他，这些场景联系起人类共通的情感，叫他动容。不过，程抱一最优美的文字，还要数他对女性肉体之美的描述。他写给伦勃朗名作《浴中的拔示巴》的那篇，是我读过最为感性、撩人的绘画评论。

《浴中的拔示巴》1654年

布面油画高1.42米 宽1.42米

卢浮宫黎塞留馆二层第31展室

《圣经》中说：“到列王出战的时候，大卫又差派约押，率领臣仆和以色列众人出战。他们就打败亚扪人，围攻拉巴。大卫仍住在耶路撒冷。一日，太阳平西，大卫从床上起来，在王宫的平顶上游行，看见一个妇人沐浴，容貌甚美，大卫就差人打听那妇人是谁。有人说，她是以连的女儿，赫人乌利亚的妻拔示巴。大卫差人去，将妇人接来。那时她的月经才得洁净。她来了，大卫与她同房，她就回家去了。于是她怀了孕，打发人去告诉大卫说：‘我怀了孕。’”

剩下的情节我们也都知道了。大卫滥用权力不说，还虚伪地试图掩盖自己的过错。他给军队的头领约押写了一封信，让拔示巴的丈夫乌利亚送过去。信中，大卫命令约押把信使派到危险的地方，好除掉他。从那时起，一系列充满悲剧性和戏剧性的事件接踵而来：乌利亚的死亡，先知拿单的告诫，大卫王的悔恨，私生子的死亡以及第二个孩子的出生—这个名为所罗门的孩子，后来将成为以色列名正言顺的国王……

在许多描绘拔示巴的画作中，这可能是让许多人印象最深的一幅。从一开始，她与观者之接近就令人震撼。她在前景中，在舞台的最前面，与真人一般大小。

她坐在床边，向我们侧过四分之三的身体。在洗完澡后，这个年轻的女人沐浴着夜间温暖的光线，展现着肉体的全部光辉。如果没有她手中打开的信，这会是一种宁静的充实。这封信的红色蜡封映在她腿上，像是血迹。信中的内容让她心烦意乱。此刻，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作何感想。所有的感觉都冲上头来：惊讶、恐惧、对道德的忧虑和对未来的某种戏剧性预感。同时，她做出了身为女人的反应—她毕竟没有超越她的时代背景。她明白，自己必须向国王的意志低头，她只有服从。她明白，女性的使命就是给予，难以避免、命中注定地承担着男人的欲望、男人的愚蠢。罪恶来自女人吗？谁能证明这一点？不过，对暴力、痛苦、被抬举或被压碎的男性身体来说，女性确实具有洁净、治愈、安抚和宽慰的力量。

这副美丽身体，大方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仍隐藏着一些情感。沐浴之后，拔示巴处在放空的状态，让仆人擦拭自己的双足。她左手支在凌乱的床单上，流露出无声的紧张。她的头微微向右倾斜，陷入沉思。复杂的感情从她的眼神中倾泻而出：恐惧、顺从，且对王室的淫威感到惊讶。这个女人听到了命运的呼唤。她在这幅画中的形象，从此区别于维纳斯、狄安娜或那个被长老觊觎的苏珊娜。肯尼斯· 克拉克（Kenneth Clark）是这样形容的：“她赤裸的身体承载了感情与思想，这是一个奇迹。”伦勃朗使用的暖色充分地融合，创造出一个散发着铜色质感的大和谐，可与威尼斯画家相提并论。这是成熟女性的身体，凹凸有致，散发着诱惑的光芒，体内是流动着、呼吸着的血液。这自然且近乎纯真的肉感也迷住了观者，让人目眩神迷。为了突出裸体的特点，画家添加了很多细节，仿佛是偷偷摸摸的爱抚，比如耳朵上的珍珠、脖子上的项链、臂上的手镯、头上的梳子，以及头发上的丝带，它在拔示巴的胸口投下了阴影。

背景中，被子蜷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上面带有东方格调的图案。它堆在一个小山顶上，让人联想到神话中的西奈山，或者代表了强权，是个具有压迫性的存在，将普通的晚间时分变成了命运的召唤。这是宿命还是预言？无论如何，它是一系列传奇故事的开端，将罪恶、悔恨、救赎等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我们怎能不从拔示巴的形象中强烈地感受到画家的欲望与同情呢？这种真实的情感穿透了画面，它源于伦勃朗的第二任伴侣，也就是本画的模特，亨德里克耶· 施托费尔斯。她是 女仆，地位卑微，但是温柔、美丽。在伦勃朗的妻子去世后，她大概从1650年起与画家一起 生活，同甘共苦，支持他度过困难时期。她灵魂单纯，却充满了人性的关怀，无疑帮助画家加深了他对生活的看法。伦勃朗献给她的许多画像就是证明。在这些作品中，女子谦逊的品格和天性中的善良熠熠发光。有这样一幅画，画中的模特半裸着身子，正要下床—这是丈夫对妻子的温存爱意。他们刚刚确立关系的时候，教会曾传唤亨德里克耶，认为她与男性未婚同居是不端的行为。后来，伦勃朗背负债务，法院下令夺取了他的财产，亨德里克耶仍站在他身边。在所有这些考验中，人间戏剧不断上演，艺术创作是唯一的救赎，人的尊严闪耀其中，而亨德里克耶与这创作息息相关……

亨德里克耶· 施托费尔斯的肖像

17世纪 木板油画 高0.74米 宽0.61米

卢浮宫黎塞留馆二层第31展室

正是通过这些文字，我才品味出了《此情可待》中的诗意。在这本小说里，生命流逝，只为等待爱人。

说到达· 芬奇其人，这位罕见的天才明白自己天赋异禀，没有将自己与起源的宇宙分开。在他看来，人与大地的呼应，人和宇宙的和谐，正是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的关系。让我们再听听他的说法：“古人以‘宏观世界’为参照，将‘人’称为‘微观世界’。这个说法很好，因为，人和大地的组成物其实是一样的，都是腐殖质、水、空气和火。如果说人有骨头支撑肉身，那么大地上就有岩石撑起土地；如果说人体中的血泊随着呼吸在肺部一张一合，那么大地上就有海洋，在宇宙的呼吸中，每六小时一涨一落；如果说人的肺部分出了多条血管，四散在身体各处，那么海洋也在整片大地布下了无数的水脉……”11世纪的中国，宋代大画家郭熙在文论中记述了几乎相同的说法和观点。

在了解达· 芬奇的这些基本概念之后，再回到《蒙娜丽莎》吧……

……我们惊讶于这样一个事实：宇宙，从太初启程，跨越这原始的景观，赶赴美的约定；宇宙难以抗拒地来到这个女人身上，打造出一个难以置信但又不容置疑的存在，这是一位女性完美的充盈。奇迹降临于她，汇集了宇宙的美、人类的美。这两种美相互依存。如果说，画中女子的光辉展现了自然界承诺给她的美，那么，她身后的自然景致则诉说着美的永恒——然而对人类来说，美始终是脆弱且短暂的。达· 芬奇受到了同时代新柏拉图主义者的影响，在晚年追求一种永恒，希望在绘画中保留理想的时刻。1503年到1506年间，达 · 芬奇在佛罗伦萨创作《蒙娜丽莎》，但是没能完成；在罗马的时候他可能在继续完善这幅画，几年后，

画家就在法国去世了。艺术创作的意义在这里达到了极致。画家所塑造的独特时刻，绝不能处在凝固的状态中；在背景和前景之间，他布下了精妙的流动。

画家努力表现心中的理想，他的作品绝不只是一幅简单的肖像画。除了刚刚谈到的前后往返互动，我们还能观察到一种上升的运动，包含在人物和景色的内部，从下至上，分三个阶段。先来看人物：最下一层是两只相交的手，中层从胸部到颈部，上层则是头部。这种由下至上的发展，意味着朝向灵魂的飞升。达· 芬奇化用了但丁的诗句：“嘴唇和眼睛是灵魂的阳台。”

人物的前臂和手在画面下方，给人圆润的印象。她的双手如此光滑、细腻，称得上丰满；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上，自然，毫无矫饰，如此和谐、相契，仿佛它们之间有某种感应；事实上，这两只手自诞生以来就一直如此。它们的意义是—如果可能的话—保持美丽，接收、给予、触摸、爱抚，也祈祷。它们无比珍贵，它们就是奇迹。正是因为这双手，一切才得以开始，人类才成为现在的样子，成为具有智慧、情感和力量的存在，有时还有狡猾和暴力，但也追求卓越，追求完美。画作想展示的就是后者。

中间一层的画面依旧是饱满的。蒙娜丽莎的身形圆润丰盈，与简朴的衣着相得益彰。胸部的轮廓是圆形的，肩膀处是两道完美的弧线。这是画面中最具肉感的部分，温暖的金色光线从正面照过来，几乎没有留下什么阴影。

阴影的游戏在更上一层的头部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她的头发散落脸颊两侧，衬出了椭圆形的脸蛋，给画面添加了又一个圆形要素。更抽象地看，蒙娜丽莎的头部和整个上半身形成了两个叠加的圆形，好似广阔宇宙中的一颗星和它的卫星。长久以来，人类不是一直着迷于宇宙天体神秘而完美的圆弧形状吗？不过在这里，艺术家力求表现的是人类的面孔，而人类，正是这宇宙中最神秘的生命体。达· 芬奇为这幅画做足了功夫。他精心调配颜色，力求表现人物面部阴影的细微差别。在画中，我们不仅体会到光影对比所营造的立体感，甚至好像也参与了光束对美人脸庞的爱抚和浸润。她内心涌出的神秘冲动，随着这道光，逐渐明了，好似心脏的低沉跳动，几乎传到我们耳畔；又好似涌到唇边的忏悔，欲说还休。在光线的调制和照射下，蒙娜丽莎的脸庞每一刻都是一次“显现”。对于凝视这幅画的人来说，它的每次降临都保留着更新自身、实现转变的力量。

蒙娜丽莎

约1503—1506 年 木板（杨木） 高0.77 米 宽0.53 米

卢浮宫，德农馆 一层 蒙娜丽莎厅 第6 展室

同时，人物背后的风景也相应地处在上升运动中，以色调变化为标志，分三个阶段：最下方是深色的，中间是红赭色，最上方是青绿色。

风景的最底层理应是深沉的，它大致处在人物的肘部和前臂处。这就是大地的阴暗之处，由淤泥和腐殖质构成。一切生命都从这里出发，而后蓬勃生长。在中间一层，山脉升至半山腰。一眼看过去，没有任何植被：没有森林，没有牧场，没有葡萄园，有的仅仅是一个深邃的赭褐色世界，是泥土、火、岩石和水的世界，非常接近世界的初始—挪亚时期的大洪水过后，世界洗净一新，将要重新开始。在画面右侧，先是女人肩膀的曲线，然后是一片高地，再向远处延伸，有座桥梁跨在河流之上。在画面左侧与胸部齐平的位置，有条蜿蜒的小路，似乎暗示着某种不可抗拒的欲望，想要探索隐藏的奥秘。一边是人物形象最具诱惑性的部分，胸部，另一边是景色最邀人遐想的部分，两相呼应，尽在不言中。再上一层，我们进入了另一派空间。此时，颜色转为蓝调，在更高处甚至变成了青绿色。左侧，群山浸染着模糊的光晕，一直延伸到人物眼睛的位置；山下有一条河流，女子头上蒙着的薄纱就沿着河流披下来。在右侧，有一处更高的湖泊，几乎和女子的另一只眼睛齐平；朦胧中，群山包围着湖泊，在愈来愈远处消散。湖水天真、纯洁，来自上方的光线洒落其上。我们不禁想到了中国诗歌中的描述—将美人的清澈目光比作“秋波”。在这一层，山峰逐渐上升，可以说达到了更加空灵、更加形而上的状态，从而映衬人物面庞的美丽—我们还记得，“灵魂的阳台”就在这里。

《蒙娜丽莎》是卢浮宫的镇馆之宝，程抱一为它写的文章恳切而入理，视角新颖。他的见解对西方美学思想有重要的启示。在“凝视”蒙娜丽莎时，他提到了达 · 芬奇的宇宙观以及中国古人的宇宙学概念。这引发了我们对存在之谜的讨论。对于思考者而言，这个问题是如此重要，这两种观念已经在他身上达成了奇妙的共生。

通过这本精选集，程抱一带领我们进入了一个超越时间性和偶然性的世界，与我们分享他的情感、他对艺术的理解和他丰富的学识。这趟卢浮宫之旅能有他相伴，我很感激。不论是否熟悉这座博物馆，读者都可以从本书中收获欣赏画作的独特视角，重新审视一些知名作品——这是一场启发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