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博物院《江南春》伪作流失案热度不减,江西省博物馆展出的米芾《行书三札卷》真迹,再度引发了一场关于展品真伪的风波。受到情绪裹挟的舆论场里,博物馆的《江南春》伪作,就必须是真的,而博物馆展出的米芾《行书三札卷》真迹,就必须是假的。
这让我又想起前边做的一期视频《》,同时需要延展一下,为什么是张珩、韩慎先、谢稚柳被推出来做巡回鉴定。
学霸的共识
过去的一流藏家,其知识并非来自今天的鉴定与艺术史教材,而是通过一幅一幅原作学习而来,只能观察实物,几乎没有印刷品或系统的理论总结可供参考。
真迹有真迹的标准,伪作也有伪作的典型。我们今天之所以能够把俞和从赵孟頫的名下剥离出来,正是因为有大量俞和本款和俞和作伪的样本存世。所以,知假、买假,是学习的需要,有了真迹还要造假,除了商业目的,还有考验他人眼力的作用。
这次南博的《江南春》伪作流失案中,庞莱臣的收藏有没有可能混有伪作呢?人无完人,庞莱臣收藏当然有走眼的时候,并且庞莱臣也知假、买假、造假、售假,所以他的后人捐献的藏品中有伪作一点都不奇怪。
被推出来巡回鉴定的三人组中,张珩、谢稚柳肯定都没有看过今天的鉴定与艺术史教材,他们恰恰是编写鉴定与艺术史教材的人,中国的古书画鉴藏史上,张珩是第一个编写鉴定教材的人。
三人组中还有一位韩慎先,今天的人都不熟悉。原因是先生去世早且突然,未能留下系统的鉴定著作与文字资料。但他在鉴藏界的地位是业内人士所推崇和公认的。很多后来有影响的鉴定专家都自称是他的学生,比如史树青、杨仁恺等,据说刘九庵也是。他还是美籍收藏家翁万戈的表叔父。很遗憾的是他在给南京博物院鉴定后,不到半年就突然去世了,当时正在给国家博物院(时称中国历史博物馆)做鉴定。

韩慎先先生的两个小故事,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过去人们是怎样判断他人的眼力:
韩慎先曾到著名文物收藏家张叔诚老先生家征集文物,开始,张老拿出3 册宋人杂画册,画册中真伪并存,韩先生火眼金睛、从中识出了宋人的《西湖争标图》马远的《月下把杯图》、杨补天《梅花》等宋画中珍稀之品。
1961年韩慎先在北京宝古斋选画,当时宝古斋傅凯臣、靳伯声、张采臣等把真伪混杂的大批书画提供给韩先生过目,一方面是为了生意,另一方面也是试试韩先生的眼力。韩慎先在千百张画中筛选,挑了不少真迹,其中还发现了画史上未见记载的万邦正、万邦治等明代院体画家的作品,为美术史填补了一项空白。
从这些实例可知,过去的藏家为什么要知假、买假、造假、售假。无论声望多高,这类情况在当时都并不罕见。我在视频《》中引用穆连城考验吴站长的例子,也正是这个道理——再慷慨的藏家,也不会轻易将真迹拿出来给一个棒槌看。
我自己也被很多重要藏家请去看画,当然都限于古代部分,从来没有人拿近、现代的给我看,因为古代相对简单,所以我只看古代,但看近、现代就是棒槌。
传统鉴定正是靠这种“同行评议”的方式遴选出学霸的。这种遴选,可以用“答题卡原理”来解释——学霸的答案都是一致的,学渣的答案各有各的不同。
鉴定的数学原理之一:答题卡原理(切片)
,而且还有足够的真伪标准品,在1961年的巡回鉴定中,《江南春》是庞增和捐赠的137件藏品中,最不可能发生争议的一件。
如何简单鉴别展览中的复制品
跟私家秘藏,通过“考试”,不是棒槌才能观赏真迹不同,今天的公立博物馆,不管是不是棒槌,所有人都可以去看,所以出现各种奇谈怪论也就不足为怪了。
那么,进博物馆看展,怎么区别是古代流传下来的真本,还是今天印刷、喷绘复制品呢?那些仅靠印刷品学习、缺乏实际经验的观众,往往对墨色和印泥的质感没有真切认识,张嘴就来。从现场传来的照片看,米芾《行书三札卷》墨色印色都很自然生动,有问题的主要是质疑的人直播所用的摄像器材太差,图像太差,无法看出墨色、印色的变化叠加效果。
一个一般爱好者,眼力不好,器材也不好,怎么鉴别看的是真本还是印刷、微喷复制品呢?更简单的办法是观察装裱,基本上也能判断展览的是真本还是复制品。
首先看画芯。书画创作后往往不会立即装裱,未经装裱的画芯边缘易损,流传过程中还可能产生破损、虫蛀等问题。这时候装裱、重裱,画芯与裱褙纸之间会产生厚度差,可以通过正侧光线、角度、背光等方式看出来的。
其次是看装裱材质。装裱好的书画包含画芯、绫边、隔水等部分,被裱在同一张褙纸上,本身就有厚度差异。由于纸与绫、纸与纸的伸缩性不一致,久而久之,在纸绫交界处就会形成自然翘曲。

画面左上绫纸结合处的自然翘曲
此外,纸绫接缝处常盖有骑缝印,绫上也或有题字、钤印。绫本身具有厚度和较强的光泽感,从不同角度观看,反光位置会发生变化;而纸张表明相对粗糙,主要是漫反射,各个角度观看时光泽差异不大。在遮挡部分光线的情况下,纸张整体变暗,绫面却仍保留反光。
目前的技术很难为复制一幅古画而精确仿制原绫的纹样,并使其与原作状态完全一致。而绫又是丝纸品,每一次拿起放下,都有拉伸扭曲,很难与已固定为图像著录的印刷复制品保持完全吻合。

微喷复制品不同材质结合处无厚度差、无翘曲
绢、绫与印刷品图案完全一致无光泽
正是因为绫的这些特性,所以同一件书画裱边绫,与印刷品上印出来的裱边绫,一定有两个特征:第一,图案完全一致;第二,光泽完全不一致。而纸上印刷品只能做到图案完全一致,但光泽也完全一致。要绫纸结合,那么就是图案和光泽都完全不一致。不能做到“既要……又要……”

展品绫纸结合处有骑缝印
绫面图案与印刷品完全一致
绫面反光与印刷品完全不一致
所以展品是真迹原件无疑
更困难的是绫面上的印刷、微喷等技术难题。因此,为了复制书画中的绫上字迹、印迹,不得不变通处理,把绫和绫上的字迹和印迹喷绘在纸上,以纸代绫。这样做出来的复制品,没有绫的光泽感和厚度感,很容易辨认。
所以,如果绫上有字迹、印迹,只需要看看是不是真绫就可以了。
恰好,从所有已公布的照片中均可看出,这次江西博物馆展出的这卷米芾《行书三札卷》,既有画芯边缘与中间的自然破损,又有绫面印迹,纸绫的翘曲,绫的厚度、光泽都很自然,绝不可能是什么复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