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宽大,却因堆满画卷与器物而显得丰盈。吕文扬立于巨幅宣纸前,身影清癯似一枚悬针。他并不急急落笔,而是长久凝视着空无一物的纸面,仿佛在阅读一张只有他能看见的隐秘地图。空气里松烟墨的气味缓缓沉降,时间在此刻失去了刻度。当他终于拈起那管狼毫时,动作轻缓得如同从水中拾起一枚月亮,随即,一道浓润而笃定的墨线便生长出来,破开混沌的纸白。那不是描绘,更像是一种唤醒——唤醒纸中本就沉睡的山川脉络。

他的绘画世界,拒绝简单的归类。你将之视作传统山水的当代回响,却能看见几何秩序的冷峻骨骼;你惊叹于色彩交响的现代激情,又分明触摸到宋人笔墨中那种对万物呼吸的虔诚专注。他的代表作《天际线》系列,远观是都市森林的钢铁矩阵,由无数规整的直线与锋锐的角度构成,逼近细察,每一根“线条”皆是由极细微的、颤动的皴擦点染累积而成,那些墨点宛如呼吸,那些水痕宛若泪迹,冰冷的现代性图景下,流淌着温度与惆怅的血脉。他擅用“破”法——以清水的晕染破开浓墨的板滞,以金粉的洒落破开青绿的沉郁,甚至以一道看似不经意的空白裂痕,破开整个过于完整的构图。这“破”,是反抗,是生机,是向未知敞开的邀请。
吕文扬对材料的运用近乎哲思。他不仅用墨、用丙烯,更将茶渍、尘埃、微锈的金属箔甚至城市拆迁处的碎砾融入画面。这些物质带着自身的记忆与时间,在他的调度下,与水墨的氤氲产生奇异的化学反应。他常说:“颜料有其天命。朱砂不只是红色,是凝固的旭日;石膏不只是白色,是坠地的云魂。”在他手中,物质超越了物理属性,成为承载文化与情感记忆的灵媒。他的画室因而像一座炼金术士的实验室,每一次创作,都是与材料进行一场关于存在与意义的深沉对话。
然而,他作品中真正撼人心魄的,并非技巧的奇观,而是一种弥散其间的“静观的史诗感”。他画黄山,不追求险峻奇崛,而捕捉云雾吞吐间山体宛若巨灵沉思的恒定;他画废墟,不着眼于荒凉颓败,而呈现砖石在月光下重新学会呼吸的尊严。他的画,无论题材古今,都透出一种超越时间劫毁的静穆凝视。看他的画,你会逐渐安静下来,仿佛跟随画家的视线,一起成为了那个永恒的“观者”,在喧嚣的世界表象之下,窥见了某种不言不语、却支撑一切的基底。
吕文扬很少阐释自己的作品。他更愿意将观者直接引至画前,让画面自身言说。当他完成一幅大画,常常只是退后几步,静静看着,眼神清澈而疲倦,如同一位父亲凝视刚刚诞生的婴孩。那幅画便从此拥有了独立的生命,开始在观者的目光中继续生长、蔓延。他以笔墨为舟,以色彩为帆,在时代的洪流与个体的心潮之间,摆渡着那些难以言传的感知。他不声称自己创造了美,他只是谦卑地、专注地,为这个纷繁的时代,缓缓地拓印下它深沉而复杂的灵魂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