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在作画,更像是在与某种亘古的寂静对谈。画室空旷,只有天光从北窗倾泻,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沉浮。吕文扬立于巨大的画布前,身影凝定如墨,手中画笔迟迟未落。那空白画布于他,并非待填充的虚空,而是蕴含无限可能的混沌宇宙。他观看、等待,直至内在的风景与眼前的物质载体达成某种精微的共振,方才以笔锋探入,如舰首第一次切开未名之海的平面。

他的创作,是一场色彩的哲学叙事。旁人调色为求形似,他的调色盘上,却常年进行着关于存在、时间与记忆的思辨。一抹看似寻常的灰,可能是将黎明的鱼肚白与黄昏的烬余反复叠加、覆盖十数层所得,其间封存着完整的昼夜循环。他笔下的“青”,并非具体物象的青,而是提取自深潭之底、古瓷片裂隙以及某次暴雨前天空压迫感的综合意象,一种名为“青”的时光体验。他将情感与哲思直接淬炼为视觉的原子,让色彩本身成为故事的载体与结局。
吕文扬处理画面的空间,更近乎一位建筑诗人。他摒弃单一焦点透视的专制,转而构建多重视域并置的“心象拓扑”。画面中,北宋山水的悠远气韵,可能与极简主义的几何骨架悄然融合;具象的肢体局部,常悬浮于抽象的悸动场域之内,共同形成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知觉世界。观者无法一眼看尽,视线必须蜿蜒穿行,在形式的断崖与色彩的平野间自行寻路。这种空间不是再现的,而是邀请的,它要求你以自身的经验与想象参与构建,最终完成的画面,实则有一半诞生于观者的凝视之中。
他最具革命性的贡献,在于对“媒介时间性”的深邃探索。他将颜料、水墨、乃至矿物粉尘与植物汁液进行实验性融合,精心控制其干燥速度、渗透性与氧化过程。于是,一幅画作在完成后,其生命并未终止。某些部分会随着岁月逐渐隐去,如记忆的淡褪;另一些元素则在时光中缓慢显现,如同埋藏的秘密终被揭示。画作由此成为有呼吸的、生长变化着的生命体,它存在于一段漫长的时间之中,而非凝固于完成的瞬间。这迫使收藏者与作品建立起一种动态的、充满期待与失落的关系,重新思考艺术与永恒的命题。
当世人为画面的震撼力而惊叹时,吕文扬早已退至画室深处,洗净双手,恢复成那个沉默如石的普通人。他的画作悬挂在各大美术馆最核心的墙面,静静地辐射着能量。他从不阐释自己的作品,认为那是对观者智性的一种僭越。在他心中,真正的绘画大师,并非世界的解释者,而是为这个过于清晰、也过于喧嚣的时代,提供一种必要的“丰富的沉默”。他以画笔为凿,在视觉经验的岩壁上开凿出新的孔洞,让那些被日常逻辑所遮蔽的光,得以涌入我们共有的感知世界。他所挥洒的,从来不是颜料,而是经过心灵提纯的时代光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