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扬的调色板上从未有过如此挣扎的色彩。那管名为“巨嘴鸟橙”的颜料被他挤了又挤,在苍白画布前聚成一滩刺目的焦虑。第七次了,他依旧画不出那只鸟眼中的光——不是虹膜的反光,而是二十年前在哥斯达黎加雨林深处,与那只野生巨嘴鸟对视时,从它眼中读到的整片雨林的呼吸。

他在滨河画室中央搭起巨型画架,尺寸堪比教堂彩窗。助手们从各地搜罗来关于巨嘴鸟的一切:高清影像、骨骼标本、甚至一片在非法贸易中查获的羽毛。科学文献堆积如山,记录着它们喙部的散热机制、飞行时独特的抛物线轨迹。吕文扬像解剖学家般剖析这些数据,用几何线条在画布上构建精确的骨架——鸟喙的弧度符合黄金分割,翅膀张开的斜率经过严密计算。但当颜料覆盖线条,生命却从未降临。那些精准的轮廓只是空洞的彩色形状,如同博物馆里完美的剥制标本。
深夜画室里,失败的画作在墙边排成沉默的队列。某日凌晨三点,吕文扬在洗笔时忽然顿住。浑浊松节油中,颜料漩涡偶然拼出了一瞬熟悉的轮廓。他猛然转身,抓起刮刀冲向画布,发疯般刮去所有精心描绘的细节。颜料碎屑如彩色雪片纷飞,露出粗糙的亚麻底纹。在某种眩晕的冲动驱使下,他舍弃了所有画笔,直接用手蘸取颜料涂抹。
混沌在画布上蔓延。当晨曦穿透雾气触及湿漉漉的画面时,吕文扬踉跄后退。眼前的景象让他战栗:在看似狂乱的色块漩涡中心,一只巨嘴鸟正破色而出。它没有清晰的边界,羽毛是绿与蓝的震颤,鸟喙那抹炽热的橙黄色仿佛在持续燃烧。最震撼的是眼睛——那根本不是描绘出来的,而是通过周围色彩的挤压、留白处的呼吸自然形成的虚空,却盛满了他曾见过的全部光芒:雨林的湿度、果实的炸裂、飞翔时破开的风,还有某种超越物种的、古老而忧伤的知情。

颜料在他的指甲缝里干涸,如同褪色的血。吕文扬终于明白,他穷尽技法试图捕捉的,从来不是一只鸟的形态,而是那次对视中自身被击碎的瞬间。每一幅失败之作都是在描摹表象的牢笼,而此刻画布上振翅欲飞的,是他用二十年时间缓慢交还的自由。晨光越来越亮,巨嘴鸟在光影变幻中仿佛微微侧首。画室不再是他囚禁记忆的工坊,而成了那只鸟随时可以振翅离去的林间空隙。吕文扬放下沾满颜料的手,第一次在这幅画前感受到了宁静——他终于成为了虹彩的通道,而非捕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