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么样才算是个朋友?它离心中的知己又是多远的距离?

这样想时,我便觉得,朋友大约是窗外的银杏。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地立在那里。春日它是一蓬新鲜的绿,隔着玻璃,滤过些温润的光影,投在你书页的一角,并不侵扰。秋日它是一树透明的黄,在午后风里飒飒地响,像一片含蓄的潮音。你忙碌时,几乎忘了它的存在;你偶然抬头,它总在那里,姿态是熟稔的,颜色却随着天光流转。你们之间隔着一层窗,这层窗便是一切得体与舒适的根源。不须灌溉,不须修剪,只遥遥地相望着,便觉得这世间不是全然孤寂的。这层薄薄的、透明的距离,便是朋友了。

而心里空着的那一角,怕是在等一个“知己”罢。这就难了,也险了。知己不是窗外的树,知己是檐下的雨。它要来时,是满天阴云也拦不住的;它要直直地落进你的庭院,敲在你的瓦上,还要汇成涓流,渗入你紧闭的门槛底下。它须得知道你屋内哪一块地砖有了隙缝,哪一处的墙根生了些微的潮意。它没有窗子可隔,它要进来,便得登堂入室,要带着它本身的凉意与湿润,要改变你屋里空气的轻重。

这便极难得,也极可怕。因那渗进来的,许是清泉,许是苦雨,更可能是甘霖或是寒潮。未到那一刻,谁又能预知呢?因此古人叹“知音其难哉”,那“难”字里,有一半是寻访的艰辛,另一半,恐怕是交付的恐惧。将自己庭院的锁钥,交予一片不知归宿的云,这需要何等的愚勇,或是何等的宿缘。

我想起初夏时,曾与一位旧友饮茶。是极好的白毫银针,泡在素瓷里,芽尖朝上,根根竖立,像一片小小的、静谧的雪林。我们谈了许多,近况、见闻、书本、世情,话语如茶烟一般袅袅地飘着,温暾而妥帖。末了,茶淡了,话也稀了,便一同看着窗外将暮的天色。那时,我心里忽地涌起一件极细小、极幽微的旧事,是少年时一个无人知晓的午后,在空教室里听到的一段莫名哀戚的琴声。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无从说起,更觉不必说起。那情绪如针尖般在心口轻轻一刺,随即隐没了。朋友正巧此时起身告辞,我送他到门口,转身回来,看见那两盏冷透的茶,并肩立在桌上,像一对温润的、完成了使命的静物。那便是朋友了,银针般的友情,清甜、雅致,留有余香,却也止步于最后一层瓷壁。那未说出的琴声,便是我心里空着的那一角,是只预备给那场未知的雨的。

天色愈发沉了,银杏的轮廓已融化在暮霭里,成了深浅不一的灰影。朋友大约是走到了街角,或许已上了车,汇入这城市浩荡的、暖昧的灯河里去。我关上了窗,将那一片模糊的树影也关在了外面。屋内霎时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节拍,平稳而孤单。

那空着的一角,仿佛也因此显得更空阔、更清晰了些。我竟有些感激这空了。它让我知道,心里还有些东西,未曾被妥帖地安放;还有些门,未曾被轻易地叩响。这空,不是缺憾,倒像是一间永远为某人亮着一盏灯的厢房,虽然那人或许永不会来。而那银杏,明早依旧会在窗外,替我守着这沉默的、有分寸的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