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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见出所谓明哲保身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并不是清心寡欲、与世无争就可以了。古人早有总结：“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意思是，女人不分美丑，只要进入了后宫，注定会招人嫉妒，被卷入宫斗的漩涡；士人不分好坏，只要做了官，同样会招人嫉妒，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

这就像在今天开车，即便你真的是清心寡欲、与世无争，而且交通法规附体。但还是会有司机嫌你开得太慢，挡了他的路，有司机嫌你在没有摄像头的斑马线那里竟然停车礼让行人，还有司机嫌你停车的时候占了停车场里最后一个停车位，让他无处可停···凡此种种，开一天车就能结下100个仇家。田单位高权重，就相当于开着一辆加长加宽的大车，天然就会挡了很多人的路。

共同的恨是最强的凝聚力，所以被挡路的人天然就会抱团，当被恨的人感受到了这份敌意，通常也会积极吸收盟友，形成羽翼。这样一来，就分出了党派，形成了党争，这一幕历朝历代反复上演。

田单并没有这些历史经验，所以很缺乏结党自固的意识，而在齐襄王身边，9位宠臣暗中联手，准备给田单使绊子了。

在政治斗争的模式里，如果对手太强大，那就应该避免正面攻击。比如，如果这9位宠臣联名上书，检举田单违法乱纪，这就是下策中的下策。上策是什么呢？很简单，从对手身边的弱者下手，貌似并没有直接和对手发生冲突，但通过对这个软柿子的穷追猛打，一步步把强大的对手拉进泥沼，让他不死也得脱层皮。司马光的时代里，王安石变法引发了旷日持久的党争，这种打法就被运用得炉火纯青。

田单懵然不觉。他曾经向齐襄王举荐过一个叫貂勃的人，在九宠臣看来，貂勃就是那个软柿子，是最好的切入点。于是，九宠臣一起对齐襄王说：“当初燕国来打我们齐国的时候，楚王派了1万援军来帮忙，现在国家安定了，应该派使臣向楚王致谢才对。”

派谁充任使臣呢？九宠臣一致推荐貂勃。

那么问题来了：这位貂勃到底是何方神圣呢，跟田单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资治通鉴》没有交代，这里有必要根据《战国策》的记载补叙一下。

貂勃原先经常对田单造谣中伤，说田单是小人。田单听说之后，专门设宴招待貂勃，问他为什么总是针对自己。貂勃说了一番特别著名的话，我们有必要看一下原文：“跖之狗吠尧，非贵而贱尧也，狗固吠非其主也。”

意思是说，大坏蛋盗的狗对着大圣人尧发狠狂吠，并非因为它觉得盗跖高贵而尧圣人低贱，而是因为在狗的眼里，只分主人和外人，不分好人和坏人。成语“跖犬吠尧”就是这么来的。

（但我们一般都说“桀犬吠尧”，暴君夏桀王取代了盗距的位置，这是因为汉朝人邹阳在他的名文《狱中上梁王书》里把同样的意思说成了“桀之犬可使吠尧”。这篇文章文采太好，流传很广，所以“桀犬吠尧”也就渐渐取代了“距犬吠尧”。）

貂勃一席话，既很在理，也委婉传达出了弦外之音。田单不傻，第二天就把貂勃举荐给齐襄王了。这就意味着，貂勃从此就是田单的狗了，只认田单这一个主人，不管主人怎么做，他都会拿出赤胆忠心来好好维护主人的。

世事无常，没想到貂勃还没来得及维护田单，就先被九宠臣拿来当枪使了。

貂勃到了楚国，受到楚顷襄王的热情款待，耽搁了好几个月还没回国。这大概是九宠臣意料之中的事，他们在齐襄王面前可就有话说了，说貂勃何德何能，他被楚王热情挽留，倚仗的当然是安平君田单的势力。田单和大王您已经没什么君臣之别了，他对内安抚百姓，对外怀柔蛮族，礼遇天下贤士，摆明了有所图谋啊！

齐襄王被说动了，宣召田单。

田单不傻，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怎么办呢？

那就赶紧脱衣服吧，能脱多少脱多少。

《资治通鉴》的原文是“田单免冠、徒跣（xiǎn）、肉袒而进”，意思是说，把帽子摘了，鞋袜脱了，上衣要么是脱光了打赤膊，要么是露出右臂，把能脱的都脱了之后，这才去见齐襄王。

前边讲廉颇负荆请罪的时候，说过在廉颇的请罪姿态里，肉袒才是正戏，负荆只是加戏。

廉颇的正戏应该不只有肉袒一项，而是像田单这样做足全套。古代中国作为礼仪之邦，贵族生活从起居坐卧到衣食住行，每一处细节都充满了繁文缛节，认错请罪的规范礼仪就是这个免冠、徒跣、肉袒，这才是最能够表现屈服的姿态。

道理不难理解：穿着打扮是贵族的体面，衣不蔽体的不是小人就是奴隶，那么当一名贵族刻意让自己衣不蔽体，表达出来的就是自己在对方面前不是对等的人，而是小人，是奴隶，任凭对方处置。“免冠”还有一个特殊意义，贵族男子的成年礼叫作冠礼，头上戴冠标志着成年，那么主动把冠摘下来，相当于向对方认怂：我在您面前就是个小孩子，您千万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把冠摘下来，这个动作叫作免冠，它还有一个功能性的意义：磕头方便。

今天提到磕头，我们容易以为头要实实在在地磕在地上，磕得越响就表示心越诚，但贵族礼仪并不会这么不成体统。先秦年间的磕头，正式名称叫稽（qǐ）首，是所有跪拜礼当中最重的礼节，头要贴到地，但只要贴到就可以了，然后让头在地上多停留一段时间。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行稽首礼的时候，双手按在地面上，头只需要贴在手背上，并不直接贴地。田单既然“免冠、徒跣、肉袒而进”，进屋之后该做什么就不言自明了，一定是行稽首礼，这就是高规格的道歉、请罪的标准流程。

田单就这样赤条条请罪来了，说自己该死，请齐襄王降罪惩罚。

但齐襄王当天并没有任何表示，晾了田单5天，终于才发了话：“你对我没犯什么罪，只要你行你的臣子之礼，我行我的君王之礼就好。”言下之意是，请你田单注意自己的身份，只要你不做出格的事，我也不至于刁难你。

一场风波就这样告一段落，但矛盾非但没有解决，反而变得尖锐了。齐襄王当然想要整垮田单，只是苦于无从下手，田单恐怕从此也开始惴惴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在这个时候，出使楚国的貂勃终于回来了。貂勃如果忠心护主、跖犬吠尧的话，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这个问题上，齐国还真有过历史经验。前边讲过，田忌被邹忌陷害，孙膑帮着田忌，提出过一个武装政变清君侧的方案。如今的田单显然既有兵权，又得军心，这是至关重要的筹码，那么貂勃会不会像当年的孙膑一样提出一个军事解决方案呢？

我们下一讲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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