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清朝官员家眷玩牌图,托马斯·阿洛姆(1843年)/维基共享资源
中国中古时期自然旅游的兴起可归结为四大因素。
旅游起源研究始终充满魅力。科恩(1972)指出,此类研究需关注旅游的具体形态,因其起源可能各异。这就要求我们考察催生特定旅游类型的社会、政治与环境因素(丹恩,1981)。广义而言,旅游可分为文化旅游与自然旅游两类。文化旅游的源头可追溯至中世纪的朝圣活动(泰尔曼,1987),或更早的古代世界(弗特迈耶,1989;斯顿夫,2003)。相较之下,自然旅游的起源研究则显不足。自然旅游指对山水景致、动植物的观赏,其核心在于自然本身的吸引力与个人体验(巴里奇等,2016)。迈尔-阿伦特(2004)尝试解释人类为何被自然环境吸引,将自然旅游的起源归因于浪漫主义、宗教自然观及春游海滨传统。此类观点忽视了中国中古时期文人雅士的休闲追求——在迥异于西方的背景下,自然旅游已然兴起(严立波与麦凯克,2013)。探究这复杂成因,有助于理解自然旅游为何于此时在中国出现。大量史料印证了旅游史上这一里程碑式的发展。本研究借鉴演化范式(曼纳玛,1991;约曼与麦克马洪-贝蒂,2017),旨在辨识自然旅游演进中的关键创新与动向。演化范式帮助研究者锁定现象相关的核心议题,为学术交流提供快捷路径(布雷松,1987)。
六朝时期(220-589年),以仕宦为终极目标的儒家思想式微(景蜀慧与孔毅,2006)。在此价值导向下,汉代(前206-220年)文人对政治多持积极态度,广泛参与庞大帝国的治理。汉代多数时期,道德与社会责任的强调掩盖了对个人生活的追求。这一情形在随后的世纪发生转变。东汉(25-220年)以来的政治恶化令文人阶层对参政心灰意冷。
六朝政治环境的持续恶化极大削弱了文人的政治热情。魏晋(220-420年)文人开始大规模从公共领域退隐至个人世界(房玄龄,1974)。当效忠朝廷失去价值,知识阶层面临根本性问题:生命意义何在?寻求答案的过程中,儒家衰微而道家兴起,价值取向经历从奉献到享乐主义的重大转变(景蜀慧与孔毅,2006)。
随着关注点从社会转向个人,知识阶层必须重建生命意义。早期道家思想为此提供理论支撑。老子(公元前6世纪)的"道法自然"与庄子(公元前4世纪)的"逍遥游"思想,为生命意义的探寻奠定基础(翟理斯,1889)。庄子对人性的论述及对儒家的批判,为后世中国知识分子开辟了另类生活方式(翟理斯,1889)。
道家典籍《列子》成书于公元前4世纪,记载了早期对生命意义的探索(葛瑞汉,1990)。该书主张享乐主义,认为人生短暂且多舛。为鼓励及时行乐,书中强调人不应受儒家名教、真理与责任的束缚。声称生命真谛在于现实而非虚名,重要的是个体对幸福生活的真实体验,而非儒家强调的礼仪、道德与社会责任。魏晋文人对享乐主义的接纳,标志其价值取向已从利他主义转向个人主义。
《庄子》《列子》的道家教义契合了魏晋文人的哲学与心理需求。随着社会生活价值取向从奉献转向享乐,文人生活呈现新貌,表现为对审美与愉悦的追求(马瑞志,2002)。魏晋文人从日常生活中寻求乐趣,包括游览山水、赋诗、听琴、赏画。这种倾向使文人社交生活的诸多方面趋向艺术化与优雅化,获得审美体验。
图片:华山西峰/翁德雷·日瓦切克摄,维基共享资源
六朝的社会环境恰适于道家思想(哲学与宗教层面)的接纳。哲学层面已如前述;宗教层面则与求仙实践密切相关,此类活动在六朝颇为盛行。将山岳视为仙居的观念,与长生不老的渴望相连。古人似乎毫不怀疑神仙居山的信仰。公元1世纪的字典将"仙"释为"长生不死,迁入山中"(见《释名》与《说文解字》)。获知仙居概念后,古人开始了漫长的求仙历程。求仙活动可溯至公元前4世纪,上古时期便形成以帝王为代表的求仙浪潮(王玉德与余和祥,2005)。典型者如秦始皇与汉武帝,皆不遗余力试图实现长生梦想。除遣方士寻仙药外,二帝频繁巡游帝国疆域,祭祀名山,登临海畔山岳,幻想得道成仙。然所有努力终成泡影。
后世有人延续前人做法,继续于山岳海岛求仙;另一些人则开始探索成仙新途。后者认为成仙应通过自我修炼实现。作为当时杰出思想家与文人代表,嵇康(224-263年)虽不信神仙存在,但认为服食草药等修炼方式可延年益寿(房玄龄,1974)。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嵇康写道:
"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闵福德与刘殿爵译,2000年,第466页)
延年药草需由求长生者亲自采摘,故入山成为必要。葛洪(283-363年)《抱朴子·内篇》(韦尔,1966年)系统阐述了修炼方法。葛洪认为山岳是理想修炼场所,因幽静山林有助于坚定意志,免受尘世干扰。名山自有神灵,或可助炼仙丹。名山可见地仙,生长灵芝仙草,皆有助于炼制仙药。
自葛洪时代起,为满足日益增长的修炼需求,越来越多山岳被纳入圣地名录。至7世纪初,"洞天福地"已达118处(周维权,1996年)。多数圣地集中于六朝政治中心建康附近。将名山视为仙居与炼丹宝地,众多道士入山求仙。早期道士行为的示范效应,使名山备受世俗关注。在家道士或普通文人遂效仿道士,入山采药求仙。这种行为模式对山水审美的发展影响深远。
图片:宋代村医艾灸治疗图(约950年,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采药不仅是早期道士的重要活动,也是六朝后继者的修行内容。当时士族多信奉天师道,精通草药是道教修行的基石(陈寅恪,1992年)。对草药的兴趣驱使士族文人入山,这与山水欣赏形成关联。文人入山时会借机环顾,留意景致。王玫(1986年)分析采药与观景的关联,指出二者存在天然联系:
"入山的初始目的或是求仙,或是采药服食,希冀突破时空限制,获得神仙般的自由。但无论求仙还是采药,文人皆需东张西望,前瞻后顾。如此便得见传说中的仙居——名山。......山景与仙境自然成为诗人吟咏对象。"(第88页)
文人的采药有别于平民,此差异源于身份不同。平民需靠采药谋生,故更关注如何采集更多药材。文人则无此顾虑,因其采药是为满足精神而非物质需求。因此,入名山采药于他们更是休闲而非劳作。在山中,其探索不限于采药,还会关注多样的自然景物。就此而言,文人入山采药客观上促进了山水审美,正如王玫(1986年)所述:
"入山求仙采药耗时良久。一旦深入名山大林,文人便远离尘世喧嚣......超脱俗务后,文人或能淡泊名利,沉浸于宁静环境。这种与自然较长时间的接触,无疑会提升对山水的审美鉴赏。"(第92-93页)
以采药为借口漫游名山的渴望,自3世纪中叶在文人中颇为普遍。一旦入山,他们关注景致远胜草药。
道教文人不能垄断采药访山行为,因佛教文人也参与此类活动。东晋名僧支遁(314-366年)在诗序中展现出与前述道教文人相似的兴趣:
"余适野寂,兼药采自娱,便独往[吴县土山]......登岭采药,翘心娱石濑之观。"(逯钦立,1983年,第1079页,作者译)
上述讨论表明,随着富裕闲散文人的参与,采药逐渐演变为与山水审美相关的户外游憩。以采药为由的山林漫游提供了珍贵的观景机会,但此类机会对文人阶层并不常有。除空间因素外,时间限制也是主因——文人官员无暇远游名山。晋代文人以近郊山丘作为替代方案,由此克服观景的时空限制。他们似乎满足于以近郊景致替代心仪的名山,正如晋简文帝司马昱(320-372年)入华林园时所叹:"会心处不必在远。"(马瑞志译,2002年,第63页)
图片:六朝书法作品
"近郊"是历史而非现代概念(哈里斯与拉克姆,1999年)。六朝时期,因农业与商品经济发展,中国南方兴起诸多城市(简修炜与戈春源,1996年)。故六朝的"近郊"不应理解为荒野(严立波,2015年),而是指城郭外围的河滨、湖畔、丘顶等自然存在,以及园林、别墅、庄园、亭台等人造景观(周维权,1999年)。田园风光虽属近郊部分,但在魏晋时期多被文人忽视(康达维,2006年)。
自3世纪始,中国文人开始因赋诗、清谈、听琴、饮酒及享受优美户外环境等目的近郊游览(严立波,2010年)。魏王曹丕即位前,常与文人同游郊园,其文记:"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吴伏生译,2008年,第40页)
西晋文人也爱在自然环境中奏乐,以金谷宴集为典型。主人石崇(249-300年)描绘:
"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马瑞志译,2002年,第284-285页)
此类游宴中,音乐演奏与欣赏吸引参与者主要注意力,山水观赏反居次要。
左思(约252-306年)批评以赏乐为主的游览方式,主张在自然环境中应关注景致之美,无需音乐干扰:"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侯思孟译,1996年,第118页)左思认为野外的美景可替代文人日常喜爱的世俗音乐。其诗揭示了山水的独立价值,倡导文人因景致本身之美而非作为宴乐背景去欣赏。他建议游山文人专注于自然本真之美,莫让世俗音乐阻碍与自然的交流。左思的观念可谓山水意识演进中的里程碑。
左思的创新思想对后世文人影响深远,公元353年王羲之(303-361年)组织的兰亭雅集即为明证(见严立波,2015年)。受左思影响,参与者列坐曲水之畔,流觞赋诗。现场无日常丝竹,然其所获快意不逊于金谷宴集的全程奏乐。兰亭雅集参与者支持左思"游宴去乐,专注自然"的主张。主办者王羲之似最受左思影响,故未安排乐舞。其文曰:"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拉瓦列译,2004年,第248页)其他参与者对此安排持积极态度,自发描述所闻天籁,如表1所示。
兰亭诗人多认同山水清音可代丝竹。除听觉景观外,诗人用大量诗句描绘兰亭周遭景致(见拉瓦列与严立波,2010年)。对左思思想的接纳,很大程度上解释了兰亭诗人对视觉与听觉景观的欣赏。
因渴慕名山而不得至,文人阶层以近郊山丘为替代。如兰亭诗人谢缵诗云:"豁尔累心散,遐想逸民轨。"(拉瓦列译,2004年,第254页)近郊山丘虽不如名山雄伟,但这并未削弱文人的游览兴趣。毕竟,乘牛车、舟楫或骑马即可轻松抵达。
作为远游名山的折衷方案,近郊游览提供了亲近自然的便捷机会。在邺城、洛阳、建康、会稽等城郊,集体性的山水兴趣得以培育(严立波,2010年)。近郊环境对山水审美的演进至关重要。正是在这些有意义的城郊,中古早期文人培养了共同的山水兴趣。然其所获审美体验似显肤浅,文人多满足于山水概观,忽视审美细节(拉瓦列,2004年)。文人阶层需要更广阔的空间来丰富其山水体验。
图片:东晋疆域图
理解东晋历史需考察当时的人口大迁徙(胡阿祥,2010年)。此观点同样适用于东晋自然旅游的演进。内乱与北方民族起义致西晋于316年灭亡(陈寅恪与万绳楠,1995年)。为逃离北方民族战场,大量汉人(包括中原士族与地主)南迁避祸(陈寅恪与万绳楠,1995年)。实际上迁徙早有筹划。4世纪初,因八王之乱,晋朝社会动荡。上层阶级对北方失去信心,已开始筹备南迁。西晋灭亡后,南迁士族在建康(今江苏南京)建立东晋政权。中国文华中心首次由北转南。
渡江后,士族发现建康周边土地不足安置,长江下游已被在人口与军事上占优的北方中层占据。而太湖流域的沃土则由土著吴人控制。南迁士族遂渡浙江,定居会稽(今浙江绍兴)(陈寅恪与万绳楠,1995年),并乐居于此。
士族发现会稽不仅土地肥沃足以供养大家族,且山水丰美满足审美需求。方志载:
"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山峰崷崪,吐纳云霞;松柏枫栝,擢干竦条;潭壑镜彻,清流泻注。"(马瑞志译,2002年,第75页)
会稽成为当时人才荟萃之地。《晋书·王羲之传》载:
"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约330年前后)、许询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傅乐山译,1960年,第87页)
图片:会稽山——中国首个王朝发源地
当时顶尖文士艺术家齐聚会稽,使之成为东晋文化中心(见严立波与麦凯克,2013年)。士族文人原散居北方广袤地域,因南迁而共聚一地。这种聚集使文人交流便捷频繁。文士们的空间邻近加速了山水审美文化的形成。史料显示,这些文士在隐居倾向与沉醉自然本真之美方面生活方式相似(房玄龄,1974年;马瑞志,2002年)。此即文化真义——特定人群的生活方式。会稽在培育山水审美文化中的作用,堪比坎伯兰湖区对英国自然感知学派的影响(傅乐山,1967年;严立波,2015年)。
南迁造成居住环境的鲜明对比。此前,北方士族生活在"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理环境(胡阿祥,2010年,第607页)。南迁后,他们开始于"清流映带,岚霭朦胧,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充满诗情画意"的雅致环境中生活(胡阿祥,2010年,第607页)。新环境如此迷人,使南迁文人深深沉醉,如王羲之:"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房玄龄,1974年,第2098页)剧变促使移民"学习理解新的地理环境"(胡阿祥,2010年,第606页),时代遂成地理大发现时期。孙统(约4世纪)传记载,其出仕主要为便于欣赏治所山水:
"居会稽,性好山水......求为鄞令,委以虚诞之务。纵意游肆,名山胜川,靡不穷究。"(马瑞志修订译,2002年,第414页)
许询(约325-352年)对自然的热爱备受时人推崇:
"许询好游山水,而体便登陟。时人云:'许非徒有胜情,实有济胜之具。'"(马瑞志译,2002年,第362页)
除地理发现外,往返会稽与都城建康是士族文人社交生活的重要部分(严立波与麦凯克,2013年)。因需在建康追求政治生涯与维持社交网络,频繁旅行成为必要。这些旅程加上会稽培育的集体山水意识,进一步激发了会稽文人的审美意识。会稽与建康间水陆路程约560里(沈约,1974年)。多数时间,文人乘船而行,这种移动方式适宜赏景。旅行文人欣赏沿途景致,包括近郊山丘、水景与园林(严立波与麦凯克,2013年)。正是往返于文化中心与政治中心之间,使这些景观得以接触。对此,明代文人谢肇淛(1567-1624年)有论:
"山水须有缘。处遐陬绝徼,舟车不至,遂湮没无闻。如姑苏虎丘,以培塿之丘而称雄千载,岂非以当水陆之会,近在城郭,游赏者屦齿相错乎?故山水有幸有不幸。"(谢肇淛,2001年,作者译)
引文中的虎丘位于会稽与建康之间。这座小山与沿途诸多景观自东晋起便受青睐,因南迁士族频繁往来两中心而"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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