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9年,武昌城的夏风裹挟着长江潮气,孙权在群臣簇拥下穿上了绣满日月星辰的帝王衮服。这位统治江东近三十年的霸主终于称帝,国号“吴”。然而这场登基大典,却成了三国史上最微妙的时刻——曹魏使者冷眼旁观,蜀汉使团低头沉默,连东吴重臣张昭都称病不出。当孙权高呼“天命在吴”时,空气里飘荡的不仅是礼乐钟鼓声,还有挥之不去的尴尬。
这个被《三国志》记载为“黄龙元年”的历史节点,实则是场精妙的政治博弈:汉室倾覆二十年后,最后一个称帝的割据者,如何撕碎了“匡扶汉室”的最后遮羞布?当孙权将玉玺举过头顶的刹那,魏蜀吴三国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轰然崩塌。
孙权称帝的尴尬,早在九年前夷陵之战的硝烟里便埋下伏笔。222年,这位江东之主为对抗刘备复仇大军,竟向宿敌曹丕递上称臣表文,换来“吴王”封号与军事支持。史学家田余庆在《东吴政治史》中指出:“这是孙权毕生最精明的投机——用一纸文书换得曹魏暂停攻势,却种下了称帝合法性的致命隐患。”
随着曹丕病逝、诸葛亮主政蜀汉,三国格局再度洗牌。227年,孙权突然派使者秘密入蜀,提出震撼性的“二帝并尊”方案。据《华阳国志》记载,诸葛亮在汉中军营接到密函时,案头烛火摇曳了整夜。这位以“汉贼不两立”为旗帜的丞相,最终默许了孙权的诉求。“亮知权必僭号,故外结好而内防之”,裴松之在《三国志注》中的批注,揭开了蜀吴联盟的脆弱本质。
229年四月,孙权在武昌祭天称帝的檄文传到成都。蜀汉朝堂炸开了锅,老臣费诗当廷怒斥:“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诸葛亮却压下所有反对声浪,派陈震带着贺表赶赴江东。这份贺表现存残篇中“天命既集,大吴皇帝”八个字,被清代学者赵翼称为“季汉最大的政治讽刺”——汉室忠臣亲笔承认了另一个皇帝。
而在洛阳,魏明帝曹叡的反应更耐人寻味。他既未发兵征讨,也未遣使斥责,只是在诏书里轻描淡写地称孙权为“吴主”。这种刻意模糊的称谓,恰似现代政治中的“战略模糊”,既维持表面礼仪,又否认其正统性。台湾学者李开元研究发现,曹魏宫廷档案里始终称孙权为“权”而非“帝”,这种文字游戏暴露了三国共有的焦虑:谁都不敢捅破“皇帝只能有一个”的窗户纸。
称帝仪式当天,武昌宫外的江涛声似乎格外喧嚣。当孙权接过传国玉玺时,观礼席间响起的欢呼声参差不齐——老臣张昭的座位空着,据《江表传》记载,这位东吴萧何听闻主公称帝,竟把竹简摔在地上:“昔纣王用象牙筷子,箕子便知天下将乱,今主公称帝,江东恐有祸事!”
民间反应更显荒诞。建业茶肆里流传着歌谣:“武昌鱼跃黄龙现,不及建业半片瓦”,暗讽孙权放着现成的都城不用,非要跑到前线称帝充门面。更有人翻出二十年前的旧账:当年曹操封魏王,孙权可是骂得最凶的那个,“汉室犹存而自立,此乃国贼”的檄文墨迹未干,如今自己倒成了“黄龙天子”。
最戏剧性的场面出现在蜀汉使团驻地。当陈震将绣着“大吴皇帝”的旌节插上门楼时,随行的蜀军士卒偷偷往旌旗上泼狗血。这事传到诸葛亮耳中,他长叹道:“士卒尚知大义,吾等谋国者却要装聋作哑。”这句话被东吴密探记下呈送孙权,据说吴帝看后把竹简往火盆里一扔,火星溅到衮服上都浑然不觉。
孙权称帝四个月后便迁都建业,武昌城空留祭坛在江风中萧瑟。这场尴尬的登基大典像面镜子,照出三国时代的集体困境:当“忠君”旗帜沦为遮羞布,当军事同盟需要靠承认僭越来维系,所谓正统性便成了笑话。
《三国志》作者陈寿用“割据”二字定性孙权政权,司马光更在《资治通鉴》里直言:“三国皆非正统”。但站在长江边远眺的孙权或许明白,尴尬背后藏着更深的生存智慧——他用四十年时间,把江东集团从流寇式武装,变成了中国历史上首个在江南立足的王朝。当后世学者争论“谁才是正统”时,南京城的梧桐树已郁郁葱葱生长了十七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