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岫
余岩(1879-1954),字云岫,号百之,谱名允绶,浙江镇海人,近现代著名医生。1906年公费赴日本留学,1908年入大阪医科大学预科习医,其间,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曾回国参加救护工作。1916年学成回国,曾任公立上海医院医务长,以后自行开业行医。国民政府成立后,曾任中央卫生委员会委员、内政部卫生专门委员会委员,1934-1939年主编《中华医学杂志》。1949年后,曾为上海市政府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上海中医进修班委员会委员。余云岫主要著作有《灵素商兑》、《医学革命论》一、二、三集、《古代疾病名候疏义》等多种,即就余云岫的医学著述而言,也堪称著作等身。
余云岫比鲁迅大两岁,二人师出同门,都是章太炎的弟子。巧合的是,他们二人同样留学日本,同样学医,鲁迅肄业于仙台医学专门学校,而余云岫则毕业于大阪医科大学。鲁迅认为拯救人的身体不如拯救人的灵魂,于是弃医从文,鞭挞国民的劣根性;余云岫也认为行医只能救治个体,医学革命才能拯救更多国人,他著书立说抨击和清理传统文化的糟粕——旧医系统。因师从章太炎先生,余云岫不仅经过系统的现代医学训练,成为近现代历史上的一代名医,而且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曾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其提笔为文,论证周延,逻辑严密,激情四射,文采飞扬,极具感染力。这样一位既有精深的现代医学科学素养,又有丰富临床经验的医生,既具有深厚传统文化的造诣,又有激情畅达的文字表达能力,可以说,他是一位名望卓著、业务精湛、学养丰厚、文笔犀利的国学家、医学家、医生和作家。在当时,一身多兼、同时具备这多种素质的现代知识分子,可谓凤毛麟角。他对严重落伍世界文明潮流、以玄学为特征的中国旧医传统进行了系统的评论与清算,于五四运动前夜——1917年出版了他的代表作《灵素商兑》,该书一经问世即惊世骇俗,在高扬“德先生”“赛先生”旗帜的五四新文化的背景之下,在医学界几乎引发一场地震。该书出版六年之内,国内医界与学界特别是中医系统,尽管有人对其观点恨之入骨,却拿不出能够与之论战的像样的回应文章。
书名《灵素商兑》的“灵素”是指《黄帝内经》的《灵枢》和《素问》,“商兑”有商榷、斟酌、质疑、批判之意。余云岫认为废止中医,必须从清理源头开始。这本书的宗旨就是剖析和抨击作为中医基础与灵魂的《黄帝内经》(余云岫认为,“‘灵素’非黄帝书也,绎其词气,籀其文章,盖战国秦汉诸子之流亚也。”)。《灵素商兑》共分10篇,以现代科学与现代医学对《黄帝内经》进行全面批判,从引说、阴阳五行、五脏六腑、脏腑生理、经脉络脉、十二经脉、切脉、手脉详考、病原、病变十个专题,分篇论证并驳斥《黄帝内经》之谬误。余云岫当时判断,该书出版后必定遭到中医界人士的猛烈攻击,于是他每天阅读中医典籍,翘首以待中医界的还击。由于当时对中西医同时融会贯通的人寥寥无几,况且余云岫《灵素商兑》的每一结论,都以详尽有力的大量古代医典为论据,致使许多资深中医也无力反驳。1928年6月9日,余云岫宣称,“旧医至今不敢撄吾锋镝,作旗鼓相当之论战。”(《余云岫中医研究与批判》,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年,页7)这并非夸口,而是实情。可以说,余云岫之抨击旧医学与鲁迅抨击国民性,对于推动国家与民族的文明进程,有异曲同工之妙。余云岫对中医的抨击对民族文化心理之冲击,一点也不亚于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由于此书出版于白话文运动之前,全文虽然文言典雅,但对今人仍难免带来一些阅读上的困难。
余云岫如此阐述该书的指导思想:“著《灵素商兑》,以痛诋阴阳五行、十二经脉、五藏六府之妄。从实地上指摘谬误,以忠告国人:使学士大夫,拥皋比、坐堂皇,号称教育指导之辈,得恍然于岐黄(岐伯、黄帝)学说之非是,不至妄引曲护,以误后学;而有志学医者,得恍然知岐黄学说乃自欺欺人之勾当,绝无学术上之价值。庶几不至堕入罗网,误用心血,以学习开倒车、逆潮流、昧事实、废法则,必在淘汰劣败天演中之谬学也。”(同上书,页6-7)他之所以对中医的基础理论进行系统批评,显然认为《黄帝内经》这样的旧医典籍已然过时,全然荒谬。既然旧医所依赖的典籍是荒谬不堪的,那旧医自然是应该取消的。
他在《灵素商兑》“引说”中指出:“《灵素商兑》何为而作耶?曰:发《灵枢》、《素问》之谬误也。曰:自人体解剖之学盛,而筋骨之联络,血管、神经之分布,脏腑之位置,功能大明;自显微镜之制兴,而四体百骸之微妙,无不显露。于是乎官骸脏腑之关系日明,而生理、病理之本源流末,渐得其真相。至于今日,大都已为定论,洞然豁然,不容疑虑。《灵枢》、《素问》,数千年前之书,以粗率之解剖,渺茫之空论,虚无恍惚,其谬误可得而胜发乎?曰:撷其重要而尚为旧医称说之中坚者而摧之也。”(同上书,页26)
他之所以选择批判《黄帝内经》,正因为此书被中医奉为基础与经典,他不用“定点清除”或“斩首行动”这样的词汇,而是强调,“堕其首都也,塞其本源也。大抵吾国人之心理,重古而轻今,笃旧而疑新,避实而遁虚,恶中庸而喜高玄;无明确之实验,无巩固之证据,以意左右,人异其说,聚讼千载,迄无定论,其最终之目的、最高之城府,则在引证古言以为护身之符,而不问实物、真相、是非、合不合也。……是故积数千年而国势不长,学术不进,儒盩(zhōu,乖、悖)于思孟(子思、孟子),医锢于岐黄,凿空逃虚,不征事实,其中毒久矣。不歼《内经》,无以绝其祸根,仓鹊(仓公、扁鹊)而下,无讥可也。”(同上书,页27)
他之所以选择批判《黄帝内经》,是因为其所内涵的对于民生的危害性,“灵素之杀人,四千余年于兹矣。今幸真理日明,混沌荒谬之说日就衰微,而蓬曲拘滞之士、固强顽钝之人,犹复据守残喘,号召于世,日以汤药圭刀戕人之生,夺人之命,鰥寡人之夫妇,孤独人之父子,其惨狠阴毒有过于盗贼、虎狼、兵戎、刀锯、汤火、枪炮者矣。”(《灵素商兑》,学苑出版社,页4)这几乎是说,旧医是杀人的利器,是害人的毒药。
余云岫认为国家实行医学革命,废止旧医学的最大障碍,是从业人员的饭碗问题:“不顾是非,不论曲直,不察国计民生之幸福,不计教育内政之前途,凡有可以保持其饭碗、延长其势力者,无计不施,无孔不入,真莫大之障碍也。”(同上书,页7)针对中医一些人由于“保饭碗”、“争私利”,拒绝现代医学,顽固坚持旧医,他深刻指出,“至于饭碗问题,则只有个人之利害而已,无是非可言,无诚伪可说,无真理可喻,无学问可讲,其眼孔所注,心思所萦,曰利害而已。不顾国家,不察社会,不审时代,不综世界,其眼孔所注,心思所萦,曰个人而已。盖已背弃乎公理,而沉溺乎私欲矣。夫人至为个人利害所驱使,逃遁公理,沉溺私欲,则其口之所主张,问心不能自安也;旦昼之所为,暮夜不能无愧也。颠倒黑白,扰乱耳目,混淆空气,欺惑愚蒙,以营其一己之饭碗问题,于是诪张之术益工,而良心之谳遂穷。”(同上书,页11)
《灵素商兑》的立场与出发点是坚持科学,反对谬误。应当说,余云岫在五四运动两年前,就张扬起了“赛先生”(科学)的大旗。余云岫主张的中医革命,也有破有立,“学术上之革命,尤以真理为目的,研求真理,必以科学为根基。吾之所谓医学革命上之破坏,皆以其非真理、非科学也。岂漫然举措,以快目前之意而已哉?”(同上书,页7)他如此概括其破坏重点,“吾之所破坏者,阴阳也、五行也、十二经脉也、五藏六府也(说皆见《灵素商兑》),气运也(说见《与恽铁樵书》),六气也(说见《六气论》),脉学也(说见《与中医学会论脉书》)。皆从实地上摘其谬误,一言一语,不敢苟造,皆根本自然科学之大法,铁案如山。”(同上书,页7)余云岫引《周礼》、《正义》、《十金方》等史书、医典,抨击中医背离科学精神,远离现代文明,“思想幼稚,能力薄弱,除阴阳五行、分派配合而外,不知实验研究之方法;除五运六气之外,不知疾病发生之原因;除五脏六腑、十二经脉、营卫血气而外,不知解剖生理之精密;除肾亏、肝旺、脾弱、血虚等等外,不知病理组织之变化;除切脉、候藏、视色、听声而外,不知诊断疾病、认识证候之道途;除升降浮沉、寒热温凉、入肺入肝、属金属木之外,不知药物作用之实际及药物疗法之本义。上不知天,下不知地;不知数理化,不知生物学,对于自然界之现象,无丝毫正确之智识,只识得“焉”、“哉”、“乎”、“也”几个国文,读得《灵枢》、《素问》、《伤寒》、《金匮》几部旧医书,具此头脑,仗此本领,而欲高掌远跖、海阔天空,谈中国之医药问题,以保存国粹自命,真所谓坐井论天,不度德,不量力者也。”(同上书,页12)中医“其所挟以治病者,据何理、操何术,茫然不加审察,漫然以为旧医学说未可全废,而怀疑吾辈破坏之苦心。……夫阴阳五行、十二经脉、五藏六府、五运六气之说,既不能成立;分部候藏之脉法又复荒谬不经,则旧医对于病之智识当然可以根本取消。其所据之理,当然无一顾之价值,所操之术,当然皆不合理。”(同上)
如何看待“中医仍然有效”的看法?他针对一些人对中医盲目迷信的认识作了条理清晰、论据扎实,逻辑严密的分析与论证,指出了其中四个方面的原因,一是“贪天之功也”:“中医即半数,即十失五,即十全五(即治疗十个、痊愈五个),此乃全赖生物自然自愈之机能,所谓天工也。……今日旧医竭力反对吾破坏之说,日以虚伪不根之论,以自夸大而欺庸俗。彻底思之,几乎笑不可仰,独不识世人之甘受欺绐,而曾不少加意者,具何心理也?……嗟夫!梦梦国人醒者几辈,谁为知学问、爱真理者乎?”(同上书,页8)二是“利用人类本能所发现之事实也”:“鸟兽尚有择食远害之智,人为动物之灵,必有适于生存之条件与生俱来。……杂尝草木,久之而知何者可食,何者不可食……何者有毒,何者无毒;何者能下泻,何者能发汗,而本草之学兴,上中下三品,乃区以别焉。……观乎此,则知药物用途之发展,多由此种偶然发明而来。……医师方家既得此人类本能偶然发明之事,利而用之;积之既久,而后药之利弊,愈能认识。……旧医以药治病,其幸而治愈,只知此药能愈此病,而茫然不知其所以愈之故。其不幸而不愈,亦只知此药不能愈此病,亦茫然不知其所以不能愈之故。……而其所以然之故,则茫然不知,不过以阴阳五行、寒热升降之说,臆度之而已矣!”(同上书,页8-9)中医不过是经验与偶然的累积,只知之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三是“精神上之慰籍也”,“今之神药、仙药、佛药之类,多属香灰、茶叶及平淡无奇,不能治病,不能害人之品,而服之者往往惊为灵验,其故何哉?其半数乃第一项所云贪天之功,其一部分乃病家精神之得慰藉也。此种疗法,施之于精神上有痛苦之人最为灵验。究其根本,亦不外乎催眠之类,吾人之所谓暗示疗法者。”他甚至直接用自己的临床经验证实了这一说法。(同上书,页10)四是“传语之过量也”,“凡所说某医如何神化,某医本领如何高强,治某人如何不可思议,治某病如何别有秘传,以及某药医某病如何灵验,某病用某药如何神效,按之事实,类多虚誉粉饰之辞。”(同上书,页11)他在书中进一步分析,中医所谓“治疗有效者,则数千年以人命为尝试,积之既久,幸中偶合者,日益加多,犹多言之必有中也。……然而,无坚固不拔之原理以为之基,无精确详密之研究以作之证,故界限不明,分别不严,源流不悉,诊断不确,治疗不定,结果不知,差以毫厘,失之千里,同一药石,活人杀人,不能预卜,幸而中病,或能起痼;不幸而药不对症,虽良方亦足以害人。至其何以活人,何以杀人,何以中病,何以不对症,医人者不知也,徒以阴阳五行生克之说,补泻佐使之论敷衍了事,凿七日而混沌依然。此其弊在无精确之理论实验,不能悉疾病之真态,不知药物入于体内作如何化学、物理学之影响也。故虽有良药奇方,由之而不知其道,历千余年而尚在朦胧恍惚之中。古方今病,聚讼不休,呶呶千载,迄无定论,何哉?无确实可宗之道,为之因也。”(同上书,页27-28)
国人广泛接触外国医学,始于近代。由于列强的侵略,清廷与国人对外国事务产生了盲目的排外情结,从而给国家和民族带来更深的灾难,“昔有清末造,愤外国之压迫,欲以拳匪符咒扫荡枪炮,以伸天威而雪国耻,此乃清室贵胄不学无术之过。平素所读之书,不外《西游记》、《封神传》之类,最高者《三国演义》而已。耳濡目染,久而忘其诞怪,以为羽扇可以回猛兽,杏黄旗可以阻番天印也。而妖民又以扶清灭洋相标榜,于是志同道合、胶漆相投,本其素所信仰之工具,以发扬其保国卫种之目的,至于国破家亡。而后知所凭之工具,不但不能爱国,反因此而误国;不但不能卫种,反因此而辱种,悔已晚矣。”(同上书,页12)应当指出的是,余云岫多次以拳匪盲目排外,来比喻中医对抗科学,“日取阴阳五行、四气、五味之说以说明医效,以自踌躇而满志,且复欲以之感受进化之人之头脑,餍足文明之人类之思想,真大愚不灵者也。医家以此惑人,而保其饭碗,而皮相诸君不能洞烛其伪,随声附和,以为真足以独树一帜抗衡科学之医,是犹逊清之欲以拳匪敌列强、符咒扫枪械也。”(同上书,页10)
“中医”是“国粹”吗?鲁迅在《热风·三十五》中写道:“什么叫“国粹”?照字面看来,必是一国独有,他国所无的事物了。换一句话,便是特别的东西。但特别未必定是好,何以应该保存?譬如一个人,脸上长了一个瘤,额上肿出一颗疮,的确是与众不同,显出他特别的样子,可以算他的‘粹’。然而据我看来,还不如将这‘粹’割去了,同别人一样的好。”(《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页321)余云岫对“国粹”的看法,比鲁迅更清晰、更具体、更强烈,他反对把中医视为“国粹”,立场鲜明而坚定,一系列的反问句,强化了人们对所谓“国粹”的认识。他质问道:“所谓国粹者,何也?国所与立之精神也。吾国吾种,四千余年,治乱兴废,至今尚存者,其立国精神,乃在旧医乎?粹者,美之之辞。无美足扬,徒以其历史之久,蔓延之广,震而惊之,谓之国粹,是何以异于蜣螂之宝粪土、鸱鸮之吓腐鼠耶?彼妇女缠足之风,轻盈莲步,何乃不谓之国粹而保之耶?几千年专制君主政体,亦有尧、舜、禹、汤、文、武、汉文帝、唐太宗之治,何乃不谓之国粹而保之耶?彼旧医之所陈述,骨度、脉度、筋度、内景,皆模糊影响,似是而非,质以实物,关口夺气,无余地可以置辩也。称道阴阳,陈设五行,下与祝卜、星相、瞽巫为伍,故古多以巫医并称,则固世人所轻视,非有国粹之价值也。”(同上书,页27)前面的比喻很刻薄,与鲁迅的说法十分接近,如同“粪土”是蜣螂的“粹”,“腐鼠”是鸱鸮的“粹”,妇女缠足、皇权专制是民族、国家的“粹”。这样的“粹”,有何保护之必要?他在另一篇文章中指出:“今旧医之欲保存国粹,恢张本有医学,其志非不可嘉。惜乎智识幼稚、方法错误,蚊蟁不足以负山,缘水不可以求鱼也!黄帝岐伯之书,不足以效法孔明(《三国演义》之诸葛亮)之羽扇,玉虚宫之杏黄旗(《封神演义》之元始天尊),拳匪之符咒也(清末之义和团)。”(同上书,页12)他指出传承医学的根本之途,“宜去其夸大妄想,实事求是,效法不佞,搜讨医籍,以显扬古人、发表国光。此实有益之事,实保存国粹之不二法门也。不宜牺牲大好光阴,大好脑力,作开倒车之行,此在必失败、必淘汰之列,与逊清之用拳匪符咒无以异。明眼人皆能见之,奈何公等竟懜懜耶?苦口婆心尚肯听纳乎?”(同上书,页14)他有些无奈地说,“余以为不欲保存国粹则已,如欲保存国粹,舍此从实建设外,殊无别法。其它阴阳五行、六气、十二经,绝对无新发展之希望。盖差误之根苗,不能产生真正之花实也!”(同上书,页15)
如何看待《灵素》的“阴阳五行”?“通观《灵素》全书,其为推论之根据,演绎之纲领者,皆以阴阳五行为主。故阴阳五行之说破,而《灵素》全书几无尺寸完肤。岂惟《灵素》,岂惟医学,凡吾国一切学术,皆蒙阴阳之毒;一切迷信拘牵,皆受阴阳五行之弊,邪说之摈也久矣。”(同上书,页28)余云岫引用大量医、史典籍论证道,“此皆古代医出于阴阳家之左证。其支者,流为神仙方术之士,金丹导引之术,故医家所以解释病源,品定药性者,不出阴阳五行。由是观之,灵素之渊源,实本巫祝,宜其笃守阴阳五行之说,而不敢叛也。”(同上书,页28)“阴阳五行之说,其根本恍惚无凭若此,由是而变本加厉,配以脏腑,应以色味,部以干支,丽以年月,辖以时节,值以星象,穿凿附会,愈支离而不可究诘。本实先拨,虽繁枝茂叶,皆幻象耳,乌足与论议哉?”(同上书,页30)
如何看待“经脉?”余云岫指出,“灵素之言经脉行次也,以今日实地解剖之所见校之,无一合者。此在古人则技术未精,器械未善,崇空想而少实验,时势之所限,见闻之所宥,无可如何也。吾又安必斤斤焉以今日之学问知识,讼言古人之荒陋哉!乃生为二十世纪之人,处医学昌明之时,实物真理,凿凿可循,而固执成见,挟其切脉之术,以判断疾病者,犹充塞宇内也,诚不知用心之所在矣!”(同上书,页36)在另一版本中,接下来还有这些话:“丧性病狂,忍心害理,出其三指以按病人之左右腕,而生命断送于此矣。其杀人之器为手指,其致命之伤在寸口,呜呼,惨毒甚矣!为所戕者,亦恬不为怪也,不以为医者之罪,而曰‘命之所限,虽有圣哲,无如之何也’,亦盲目冥心以就死门,其愚宁非可矜悯乎?旧医之伸指杀人,而不知忌惮者,以有灵素为之教也;世人有伸臂受刑而不知怨尤者,以有灵素坚其信也。故余亟取灵素所论经脉起止行次,一一摘其妄谬,杀其淫威,使藉医以杀人者失所凭依,斩其根本,发其诬妄魑魅魍魉,使人知其凶坚,而识所以避之也。庶几哉,邪说异端,或可少息乎?”(《<灵素商兑>与<群经见智录>》,学苑出版社,2007年,页26)
余云岫对于“灵素”以来的传统医学比如方、药,并未全盘否定,“四千余年来之经验,诚有不可厚非”。他所否定的是,传统医学的理论体系,“无如其学说理论则大谬,而无有一节可以为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为今日计,惟有扑灭一切不根之虚说,导来者以入于科学实验之途,以今日生理、病理、医化学、药物学等研究法,发我宝藏,或有闪烁宇宙之望乎?己而已而,循旧医之道,吾国医学永无光明之日,虽欲保之,将奈之何哉?将奈之何哉?”(《余云岫中医研究与批判》,页28)他曾这样比喻,“矿之出土也,金银砂石混而成质,必待简汰陶铸,而后可以有用。我国医学,有人类本能所发明之事实,有上工大师所经验之成绩,则金银也。又有巫祝玄学所臆造之虚谈,有卑见浅识所穿凿之理论,则砂石也。亦必待简汰陶铸,而后可以立于地球之上。”(同上书,页13)他不但提出了“取其精华,云其糟粕”的方针,而且具体指明了何为“精华”,何为“糟粕”?他甚至提出了具体的革新途径,“吾意中国医学有可建设之道二焉:(一)则历史上之陈迹也,(二)则国产药物之功用也。”(同上)在发扬中国医学宝库方面,余云岫率先垂范,他本身就是先行者,他叙述道:“余于民国十四年,出席第六次东方热带病学会于日本,曾演说‘中国结核病之历史的研究’一题(文章指出,唐高宗时中书侍郎崔知悌的《崔氏别录》一书,已经发现瘰疬与肺痨同源,早于法国林匿克1200多年,引起世界各国对中国古代医学的重视),于崔氏大加表扬。其中有曰:‘今代医家,不知林匿克之名者几无一人,而崔氏已于千二百年前发同样之论,对于此事,西洋人不必论矣,即同文之日本,恐未及周知者亦必有其人。即我国医家,不知崔氏伟论者,亦尚不少。对于古人,抱辜良深。’此言一出,满座学者警为创闻,鼓掌雷鸣。演说既终,东京帝国大学医科部长林春雄氏,尚就余座殷殷询问崔氏详情,乞演稿。余以尚未完善,靳而不与。今春大阪有马赖吉博士结核研究所落成,函乞余之演稿为陈列品,不得已与之,且为登诸《结核》杂志中。”(同上书,页14)
恽鉄樵(1878-1935),名树珏,别名冷风,江苏武进人,出生于浙江台州。与余云岫曾为商务印书馆同事,长余云岫一岁。因三个儿子接连死于中医之手,恽鉄樵愤而弃文学医。恽鉄樵的学医经历与与余云岫迥然不同,他的学医,途径是读旧典,拜医师,既没有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基础,更没有生理解剖的实验经历。1922年,在余云岫出版《灵素商兑》6年后,恽鉄樵出版《群经见智录》,成为中医界回应《灵素商兑》的第一人。
他对余云岫学说的反驳,缺乏足够的科学理论与临床经验,面对余云岫以现代科学对中医的批评,他采取了闪转腾挪与模糊迂回战术,把中医脏腑虚拟化,概念化,符号化,去解剖化,去实体化,提出了“四时五脏”的观点,“内经之五脏非血肉之五脏,乃四时的五脏。”所谓“《内经》以肝属之春,以心属之夏,脾属之长夏,肺属之秋,肾属之冬,则肝当授气于心,心当授气于脾,脾当授气于肺,肺当授气于肾,肾当授气于肝。”(《灵素商兑》与《群经见智录》,页112-113)意思是说,中医是中华民族独创的医学系统,中医的五脏与解剖医学的五脏不是一码事。中医的五脏原本不是血肉实体的器官,只是功能符号。既然五脏不是血肉的五脏,真不知目前的中医院配备CT、B超、X光有何用途?CT、B超、X光里的四时、四气,在荧屏里会呈现什么形象?这就是余云岫翘首以盼、等待良久的“有力反击”或“沉重打击”。
余云岫等待中医界的反击,“望之如空谷足音,求之而唯恐不得”,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荒谬的狡辩,但他仍然一本正经的回复,“夫阁下非曰人为四时之产物者乎?既为四时产物,则其身体发肤以至血肉,何一非四时之产物?既血肉的五脏,亦何一非四时之产物?……夫医者日与血肉之人相接,其所治之病,大都又皆有血肉之变化,不于血肉实在之处苦下工夫,而凭空结撰,据五行甲子之说,以虚构四时气化之五脏,更复以所假定之事项,分派配合,辗转以求血肉之病情。此其为术,与言灾异者,有以异乎?”(同上书,页136)余云岫批评其逻辑再次陷入玄学与迷信之中,“仆以为今日学问,非从实事实物考验而得,而凭甲子五行之说,推求而生也,星命也、卜筮也、堪舆也,《内经》气运之说也。”(同上)
恽铁樵的“四时”说涉及天文学知识,余云岫只得从基本知识上拨乱反正,恽铁樵在回信中不得不叹服,“尊论推步之学,渊博浩瀚,以弟谫陋,不足为旗鼓相当之辩论。”然而,他还是顽固坚持“至于四时的五脏,实有至理。”不过,他也承认,“惜无术能证明鄙说”。(同上书,页137)“无术”能够证明的“鄙说”,又为何称为“至理”?真是怪异难通。余云岫针对恽铁樵所谓《内经》“预测生死,征之色脉,竟有不爽毫厘者”,罗列事例,枚举古今,尖锐地反驳说,“仆以为千古无其人。”(同上书,页137-138)并进一步指出,《灵素商兑》中“经脉、络脉、十二经脉等篇,实为拙著用力最勤之处,全书之中坚也,今《见智录》未尝论及,想恽君亦不能为《内经》辩护矣。”(同上书,页138)面对余云岫的凌厉攻势,恽鉄樵只有招架之力,回信中虽有顽抗之意,语气已近乎投降:“总之中医若废,亦需经过一番讨论也。”(同上书,页141)某些中医论文里,所谓恽鉄樵在余恽论战中大获全胜的真相原来如此。
正因为余云岫《灵素商兑》在学术上对旧医的沉重打击,以及后来又推动废止中医案,至今在一些中医人士眼里,余云岫仍然被视为“恶毒”、“片面”,网上至今仍然能查到所谓要肃清其“流毒”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