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对吏治还是很严格的,天下皆皇帝个人所有,自然对破坏者毫不容情。清末两江总督何桂清为了逃命而击毙士绅,被斩首示众;乾隆朝闽浙总督伍拉纳勒索拷打县令聚敛无度,被斩首示众;嘉庆朝礼亲王昭琏虐待庄头私加田租,被褫爵圈禁…凡此种种,数不胜数,都说明在当时,皇亲国戚、封疆大吏并非可以肆无忌惮,横行乡里。
今天讲一个河道总督被法办的过程,极富感染力,那种满满的仪式感非常精彩,也耐人深思。
话说道光甲申年十一月,南河骤起大风雨,高家埝十三堡大坝溃决,洪泽湖水奔腾而出,淮、扬二郡一片汪洋,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
宣宗道光皇帝闻讯震怒,特旨委派正一品大学士汪廷珍和从一品满尚书文孚组成专案组,前往南河查办。
钦差到日,已是第二年的正月。江苏百姓听说皇帝的王法到了,纷纷前往万柳园围观天使神威。
万柳园坐落在清江浦北岸,乃南北往来大官请圣安的地方。
这一天,两江总督、漕运总督、河道总督三大衙署所属文武百官毕集,旌旗车马如水,大街马路为之堵塞。诸位大臣于辕门外坐马扎等待传唤。待不多时,只见一军官骑马飞至,对众人朗声呼道:“中堂大人请漕运总督魏大人请圣安!”就这一句话,江督孙某、河督张某即知二人已褫职矣。孙总督于是悄悄呼唤清河县令至,轻问道:“交代你准备的物件齐了吗?”原来自从皇帝发怒,几人自知不免,凡是枷板、铁链、绳索诸刑具都提前预备上了。张河督的家人见情形如此,赶紧将戴罪布衣奉上,乃空梁帽、元青褂也。孙江督见状,赶紧摆手道:“这个再等等穿。”不久,即见两位钦差大臣进入万柳园,魏漕督请圣安毕亦已暂退。
有官呼三总督听宣谕旨,只见四名五品司员手捧圣旨,自中门而出,至香案前分列两边站立。三位总督全部跪倒在地,为首的司员展开御旨朗声宣读。念到“孙玉庭辜恩溺职,罪无可捾”处即停顿,复慢声细语地说:“皇上问孙玉庭知罪不知罪?”孙江督马上将顶戴摘下,连叩数头回答道:“孙玉庭昏聩糊涂,辜负天恩,只求皇上从重治罪。”说罢,又连叩数响头,直至额角迸裂,血流面颊。司官这才开始接着宣读谕旨:“着将孙玉庭革去大学士、两江总督,再侯谕旨。两江总督着漕运总督魏元煜暂行署理。”宣布完毕,漕运总督魏元煜九叩首谢恩。
司官接着又传谕旨道:“河道总督张文浩刚愎自用,不听人言,误国殃民,罪责尤重。”又道:“皇上问张文浩,知罪不知罪?”河督张某此时已经脱去官衣,小帽布褂伏地痛哭,口中呼道:“臣罪该万死,请皇上立正典刑!”见光景如此,司官接着宣谕:“张文浩革去河道总督职务,先行枷号示众两个月,听候严讯!”遂呼清河县令取枷板至,只见枷板一尺方正,以黄绸封裹,戴在河督脖子上,被军士拖拽而出。此时观看的官员百姓何止万人,见王法威厉如此,惊惧不已。
又复传唤各道台、将军、厅官、营长列跪庭中,一一传旨后,对围观士民说道:“钦差大臣临行前,面奉圣谕,皇上说,自古刑不上大夫,张文浩乃是河道总督而枷号示众者,实因民命至重。朝廷设官本以护民,现在两岸百姓屋瓦不存,流浪乞食,这实在是朝廷的耻辱!所以特别严惩他,乃为慎重民命起见,凡淮、扬士绅百姓都应该知道皇上的良苦用心才是。”这个宣谕的司官是个京师满人,传旨时声音洪亮,高下缓急,抑扬顿挫,娓娓动听。江南百姓闻此音调,皆啧啧称奇。
获罪的河道总督张文浩乃是浙江世家子弟,以州县同知候补于河道衙门,颇为干练。由于熟悉河道事务,由同知升道台,又由道台升东河总督。期间丁忧未曾服满,道光皇帝登基,夺情起用署理工部侍郎,督办北直隶水利工程。中枢重臣戴大庾、蒋襄平二位极力推荐,因此皇帝很是倚重。张文浩于是骄傲自满,从此目中无人。担任南河总督时,设高台上座,即使二品参将跪迎于道,也不会停轿问候。过去的官场同事更是不留情面,动辄唾骂,辞色严厉,使得怨声载道,大失人心。治理河务时,于黄河大坝该闭闸的时候不闭,洪泽湖五坝该开闸泄洪而不开,才导致大水溃坝淹没二郡的灾难发生。专案组组长、钦差大臣、正一品大学士汪廷珍乃山阳县人,此次洪水,祖茔亦被淹没,所以特别痛恨张文浩渎职误国,以致要将其拟斩问个死罪。幸赖副组长、满尚书文孚从中周旋,以张文浩之父将八旬,求从宽处理,才得以保全性命流放伊犁,但至死十二年之久也未能召还。
两月以后,案结,二钦差回京复命。张文浩起解之日又是一大观。当时新任的两江总督琦善、河道总督严烺已经到职视事,都在总督行辕监刑。张戴着枷锁镣铐穿着囚服被差官引到大堂,设香案,二总督宣旨后,将枷锁打开跪地谢恩。差官庭泰唱名官犯张某,点名验身后发给戍边文书。
公事完毕后,琦善和严烺二督请张入内厅饯行,张再三辞让,始入。饮酒三杯就出来了,走到大堂,二督各自呼轿要送一程,张坚决辞谢,连称不敢。二督乃各挽张一臂挥泪道:“三哥此行,乃为国家办事所致,人生做官哪能不犯错呢?皇上圣明烛照,要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启用老哥,而我二人才疏任重,也许将来的结局还不如三哥地步。三哥走后,老伯处自当代为照顾,请勿挂念。”张文浩见二督深情,也是痛哭失声,下跪致谢。此时有小竹舆由旁门入,张欲步行出,二督死活拉住不让,并对押解的差役们吩咐道:“张大人奉旨出关,尔等应小心伺候。”然后将旁门关闭,一定要请张乘辇从正门出,甫一出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二督也乘轿一起到万柳园相送,衙署各官全部随行。
二督返回后,即到张宅问候,请出张的大儿子,再三的慰勉他。过了几个月,二督送银一万两,将张的家属护送回浙江老家。严督与张文浩本是旧同僚,一向相得甚欢,而琦善仅泛泛之交,且素有苛刻之名。而在张某生死患难之际,绸缪慷慨如此,可谓公义私情面面俱到矣。
后来黄河强,淮河弱,河高于坝,琦善治河亦获罪,只是未酿灾祸,降职而已。但若干年后,因为割让香港而流放,又若干年后,因为擅杀藏民而下狱。所以说,一语成谶,乱说话者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