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到来,北方也草长莺飞了,我又琢磨着订票返乡,这次却有点意难平。其实小事一桩。那天读到新闻,惊喜地知道家乡某处——就在我们旧居旁边呀——的瓷窑发掘跻身2023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当下兴致勃勃地转到老家群了。人不多的一个小群,不过是两个兄长和家人们,平时交流不多,显得冷清,但无妨,大家都忙嘛。但这次居然也没人应答,那条新闻和我的兴奋就那么孤零零地晾在那里。感觉有点尴尬和怪异了。午餐时分和年轻同事聊起来,同事说,这太正常了,您觉得他们会对这个感兴趣吗?我愣了下,说,大约不会,如果是北京或其他什么地方的考古发现,我一定不会转到群里去自讨没趣,但那就在我们家老房子边上呀,怎么着也值得骄傲吧?同事撇撇嘴说,那可不一定,既然不感兴趣,就无须做出反应——这种情绪价值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要提供的。
细雨蒙蒙中带着小凤凰回去了。大哥接站,满面春风地告诉我,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侄子)终于要订婚了,就安排在清明假期的最后一天,大小有个仪式,一定要参加呀。当然,我这当姑姑的理所应当参加,礼金都备好了哈,我热烈地回应。我知道这是大哥多年的心事了,特别是当小哥的孩子按部就班地读书立业成家生子之后——按小哥的话说,到什么时候就要干什么事情。不过,趁着小凤凰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工夫,我还是没忍住对老大说,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听说认识不到两个月;再说这年代了,结婚不算是人生的必然选项了……还有些话不能说——大哥两口子大吵小吵那么多年,没少受婚姻的苦,为啥死活要催孩子结婚?
大哥苦笑说,妹子快别这么说,这里和北京不一样,在这小地方我们实在有点没面子了,再说孩子如今也想通了,因为同龄人都拖家带口了……
扫墓还是第一位的事情,第二天我们兄妹三个加上小凤凰就回村上山了。当年父母合葬在乡下塬上,之后祖父母的墓地也迁了过来,再简单地垒一圈矮墙,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家庭墓园。大哥很上心地管理着,因为他早说了百年后也要葬在这里。这个心愿遭到了小哥的“嘲笑”,说快别给孩子们添麻烦了,以后他们哪有回村扫墓的心思,这个村子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表示同意。有位作家说六七十年代生人大约是最后一批把父母扛在肩上的人,深有同感。
2011年底母亲安葬时一起扦插在坟上的四根“哭丧棒”(白纸缠绕柳枝而成,代表家里的四个男丁后代)居然成活了三株,人人都说是好兆头。最大的一株已然柳丝依依,一个鸟窝赫然出现其中,这是去年没有的。父母的墓碑信息齐全,祖父母的墓碑上写着祖父的大名和以“范氏”代之的祖母名字。至于奶奶到底叫什么名儿,我们几个人都一片茫然。小凤凰深以为异。我要是跟她说,按照家乡旧俗我作为出嫁女儿其实不应该参加娘家的祭祀活动,估计她就得叫起来了。
大哥带头恭恭敬敬地摆放贡品,上香磕头,最重要的是汇报喜讯。之后又拿着一些祭品走到不远处的那处墓地祭奠。那是一个远房叔叔的归处,按大哥的说法,老人可怜,无儿无女,帮忙烧点纸是应该的。放眼望去,这几年地里的坟头明显增加了不少,留在村里的叔叔婶婶不久前先后下世,再加上多年前突发疾病去世的表弟,大哥忙忙碌碌地都要走到。老大小时候在村里呆过几年,对这里的感情比小哥和我深。
仪式结束,我们坐在塬上,远眺汾河平原河谷。远空中漂浮着一带浅浅的嫩绿颜色,那是返青的杨树槐树在努力晕染灰蒙空气。视线跨过河谷再向上,对面山上有一团团的粉白色,那是山桃花在招摇。喜鹊在耳边喳喳地叫,脚下土地里灰绿色白蒿贴着地面舒展嫩叶。要是嫂子过来,晚餐定会多一道小菜。黄土高原的荒芜在这个季节开始一点点退却,美则美矣,总有一种心酸艰辛在里面。酸枣灌木虽然还光秃秃的,但明显比往年多了不少。小哥说,去年酸枣行情好,一斤能卖到9块,大家就在田间地头种上了,那些都不是野生的。
大哥忙着筹备订婚仪式,小哥陪着我们游逛,首个目的地就是那个考古遗址了。二哥很惭愧说,怎么就不知道离咱家这么近的村子里有这么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看你转的东西才知道,走,这就去看看。站在陈村村口,我们一边读着介绍文字一边温习故乡历史:周文王姬昌之子、周武王姬发之弟姬处(后改用国姓,史称霍叔处)分封之地,周厉王流亡埋葬之所,宋元北方瓷器典型烧造窑址所在……听村里人说,考古队挖了好几个遗址出来,大部分都回填了,还有一个在半山上。有人自告奋勇带我们沿坡而上,自上而下俯瞰挖掘现场。沟沟坎坎之间能看到由包裹瓷器的“瓷套”堆积而成的立体墙面,平铺在地面上的“瓷套”形成了仿佛恐龙化石样的弯曲排列,很有几分惊艳。遗址围栏外有一株盛放的梨花树,一树洁白,像这古窑一样“遗世而独立”。“向导”看我流连忘返,便笑问:喜欢这些老家伙?回头给你弄个瓷碗耍,当年我们盖窑修房子,一挖一堆,不稀罕,都送人了。
霍州窑遗址
还惦记着贾村的“娲皇庙”,也是全国文保单位,就不麻烦小哥了(他那一堆朋友邀约就够他忙了),我自己打车过去,连小凤凰都贪睡午觉没跟着。没想到庙门紧锁,辗转找电话询问,得到的答复是这个地方归该村自行管理,钥匙在某村民手里,人家今天出去吃酒啦,一时回不来。失望归失望,很快我就被这个从没来过的村子吸引了——那些山脚下、山坡上随地势而建的旧时窑洞民居看上去残垣断壁的,但门前芳草萋萋,古老高大的槐树树头新绿,枝蔓纵横地庇护着无人的沧桑老屋,无主桃花依旧娇俏笑春风,不由得看呆了。这种“春风吹又生”的生生不息与风烛残年的“混搭”,充满神秘力量。半山上的那几孔窑洞,已经完全坍塌了,只剩下一个砖瓦门洞伫立,一株老树依偎,仿佛古老城堡一般。视野越过它,便是很远处平坦地带的高楼大厦、不远处的丑陋水泥玻璃房子。我们管这叫发展和城市化。
从半山下来,路遇又一座小院儿,院墙高大稳固,深紫色大门紧闭但气势十足,大槐树高高地伸展出来,视觉效果甚至高过背后的黄土山塬。显然还是有人居住的。院外空地被建成简易羊圈,大大小小十几只山羊或黑或白,或站或卧。看到我走来,它们“咩咩”叫着聚拢到围栏边,我报以应答,没想到顺口就“喵喵”起来——叫我家那两只猫叫习惯了。当我醒悟过来刚改成“咩咩”的时候,真是太神奇了,耳边立刻传来了“喵喵”的叫声!我惊诧又恍惚,扭头一看,一只小猫!一只仿佛从天而降的小小狸花猫慢悠悠地向我走过来!
我目瞪口呆!这是不是有点超现实?
它就那么温柔地“喵喵”叫着,款款地走过来,停在我脚边,毫不生分地用头蹭来蹭去。我蹲下来,用抚摸回应它,满心欢喜。它干干净净的,不像是流浪猫,散养的家猫吗?不知道也不重要,我只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那只天使般的故乡小猫秒回了我的无意呼唤,毫不吝啬地给我提供了无比的情绪价值!
它继续慢慢地向前走了,走到了那座院子门口,停下来休息。我亦步亦趋跟在后边,陪在它身边,直到天色不早,一步三回头地跟它说再见。
之后就是侄儿的订婚仪式了。很隆重热闹,说是要控制规模等结婚的时候再敞开办,最后还有十六七桌,大哥忙并快乐着。听席间说起与彩礼相关的各种“礼节”,我只有咋舌的份。我跟小哥感叹,在北京这么多年,我大约只参加过一次婚宴,连同事结婚都是大家集资一个红包或礼物,彼此都省心。小哥吐着烟圈摆摆手,说,你们大城市人寡淡得很,我们去了活不成,连个喝酒的人都找不着!
假期结束我们踏上返程,故乡立刻又变得遥远起来。惟有遥远,才能更清晰地记着那些美好和残缺,那些提供情绪价值的真实瞬间,历史的和当下的。
2024年4月20日
(终究舍不下那只天使小猫,临走之前我和小凤凰抽空跑到那个村子寻觅猫踪。不枉此行,见到小院的主人,说小猫确实是他家的,不过不小了,已经十几岁了,是只“老猫”。我们都放心了,要不然真有带它走的心思。)
作者:小黑
文:小黑 图:小黑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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