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铜范，叩问崆峒山下神秘“自治县”

平凉市融媒体中心记者 秦玉龙

汭水河畔，崇信县博物馆。幽静的展厅里，陈列着一件锈色斑驳的镇馆之宝“铜母范”，背面阳文篆书“月氏”二字，恰似一段尘封的历史索引，引导我们去探寻两千多年前那个神秘的“民族自治县”——月氏道。

“月氏”铭货泉铜母范，正反面；国家二级文物。（崇信县博物馆供图）

这枚小小的铜母范，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汉代的月氏道，究竟在何方？小月氏人因何而来，又去往何处？沉默的铭文，将是一把开启千古谜题的“钥匙”。

设道自治：小月氏归汉内迁落户安定郡

在探寻月氏之前，先来厘清“月氏”的读音。月氏，又名“月支”“禺氏”等。遍翻古籍，凡首见“月氏”之名，“氏”字皆注音“支”，而“月”字无注音。直至宋明清，《太平寰宇记》《古今字考》《夜航船》等类书，因“月”“肉”二字篆书形近，将“月氏”注音“肉支”。经王国维、岑仲勉等学者考证，《康熙字典》及现代辞书均已正音为Yuè Zhī。但是，笔者偏爱读“肉支”，念起来仿佛带着游牧民族筋肉饱满、体魄强健的原始力量感。

谈起月氏道，绕不开月氏这个族群。秦汉之际，河西走廊是月氏人的主场，曾“控弦十余万”，一度让匈奴单于送质子以示弱。

随着匈奴的强势崛起，月氏逐渐势微。约公元前205至前202年间，匈奴联合乌孙大破月氏，杀月氏王。月氏部众被迫向西迁徙，一路过天山，抵伊犁，史称“大月氏”。他们的背影，成了后来张骞“凿空”西域苦苦追寻的目标。

有人选择西去，有人选择南归。部分月氏人遁入祁连山，与当地羌人杂居、融合，史书给了他们一个新的名字“小月氏”。

历史的转折，在汉武帝时代到来。元狩二年（前121年），骠骑将军霍去病率轻骑兵横扫河西，春夏两战，大败匈奴。同年秋，匈奴浑邪王率部归降，河西走廊自此洞开。居于湟中的小月氏部族归附汉朝，其精锐骑士遂成为汉军麾下著名的“义从胡”。

人来了，如何安置？汉朝的统治者，展现出务实的政治智慧与长远的战略眼光，谋划出了一种特殊的行政区划制度“道”。

“道”是中国历史上，为管理少数民族而设立的最早的县级行政建制之一，可谓华夏“民族自治”理念的雏形。《汉书·百官公卿表》载：“县有蛮夷曰道”。两汉时期，今甘肃境内设有月氏道、狄道、氐道、羌道、豲道、戎邑道、义渠道等三十多个“道”。

“道”的设立，不仅是一种行政划分，更代表了一种治理哲学——“因其故俗而治”。朝廷给予这些族群一定的自治权，保留其部落结构和风俗习惯，旨在为内附游牧族群提供休养生息、延续族脉的家园。

耐人寻味的是，此行政之“道”，正与平凉崆峒区的崆峒山所象征的“道源”精神一脉相承——黄帝问道广成子的治国大道，汉武帝“六次到平凉、两次登崆峒”汲取的智慧之道，最终化为了汉帝国具体而微的治理实践：尊重差异，和合共生。

在此背景下，西汉安定郡（郡治在今宁夏固原）境内，设立了专门安置小月氏部众的月氏道。安定郡辖境辽阔，大致涵盖今宁夏中南部及甘肃平凉、庆阳等地。时过境迁，汉代月氏道的具体位置，成了一个谜。

地理寻踪：铜母范与木简标定月氏道位置

月氏道在哪里？这个问题困扰着史学界。古籍记载语焉不详，后世注疏多有矛盾。然而，历史的坐标，往往不是由笔墨，而是由历史遗留物来标定的。考古发现，需要有说服力的信物，彼此印证，道出真相。

第一件信物，就是开头提到的那枚王莽时期的“月氏”铭货泉铜母范，国家二级文物。1982年，铜母范出土于崇信县黄寨乡何湾村庙家山，紧邻白水镇。货泉，钱币的名字；铜母范，古代官方铸币的模具。经碳十四测定，为公元1世纪遗物。“月氏”二字铭文的发现，意味着这里不仅生活过月氏人，还曾存在着一个拥有货币铸造权的行政区划。它像一枚沉埋地下的“官印”，无声地宣示：此地，与汉代月氏道的建制密切相关。

如果铜母范是“物证”，那么第二件信物，就是“书证”。1974年，在内蒙额济纳旗居延破城子遗址，出土了大批汉代简牍居延汉简。其中一枚《驿置道里程简》的残简，破解了诸多历史谜题。简文云：“长安至茂陵七十里……月氏至乌氏五十里，乌氏至泾阳五十里，泾阳至平林置六十里……”

居延汉简《驿置道里程简》部分内容（图片来自网络）

这是一张汉代的“公路里程表”。泾阳古城遗址，在今平凉城西北安国镇油坊庄；乌氏故城遗址，在今平凉城东十里铺大岔河一带。汉里略短，50汉里约等于现在的41.6里。拿着这把“汉里”的尺子，从已知的“泾阳”点向东反向推算，月氏道这个点，便被精准地投映在了地图上：东经106°50′，北纬35°18′，就在今天的甘肃省平凉市崆峒区白水镇，并辐射至崇信县黄寨乡区域。

除了出土文物和汉简，《汉书·地理志》载：“安定郡……县二十一……月氏道。”《西北论衡》《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确认：“月氏道，汉置，故城当在甘肃平凉县附近。”这些古今文献与月氏铜母范、居延简牍，完成了一场跨越地域时空的对话：三相吻合，铁证如山。

AI复原汉月氏道的地貌风情

月氏道的核心区域，由此锁定在泾河岸边白水镇。这里泾河川道相对开阔，河水蜿蜒而下，既提供了灌溉之利，也滋养着丰茂的草甸。选择此地，体现了汉朝管理者精妙的考量：给予一个过渡性的生态空间，让文化转型有一个温和的地理缓冲。

生活图景：穹庐窑洞与白水镇寺山台地遗址

当我们把“月氏道”从地图上的坐标还原为生活现场，那些被史书省略的烟火日常，便开始在想象中逐渐丰满起来。

当小月氏人扶老携幼，驱赶着牛羊，来到这片被汉官指派的土地时，心情必定是复杂的。他们搭起了熟悉的穹庐，羊毛毡房像白色的蘑菇，散落在河畔台地。

AI复原月氏人泾河岸边生活场景

月氏道的首领，可能被汉廷赋予一定职权，管理着自己的部众。《续汉书·百官志五》载，道与县一样，职官设置都是令、长，之下是丞、尉等分掌文职和武备。这些汉人官吏带来了种子、农具，教授小月氏人耕种。慢慢地，泾河岸边的川区里，出现了青稞或粟米的田垄。游牧的旋律里，掺进了农耕的节拍。

居住方式也在渐变。黄土高原馈赠了另一种古老的居所——窑洞。《诗经·大雅·绵》说：“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陶复陶穴”就是挖凿窑洞。这种居所冬暖夏凉，远比穹庐更适合定居和抵御严寒。可以想见，小月氏人学着汉人在靠山的崖壁上“陶穴”。曾经逐水草而居的游牧者，在黄土的怀抱中找到了安稳的归宿，将穹庐的风霜，化作了窑洞里温暖的灯火。

AI复原月氏人泾河岸边生活场景

这种文化交融最动人的物证，在史书，也在泥土之下。考古工作者在白水镇发现仰韶、齐家、周文化遗址17处，其中两处为省级文保单位。寺山上遗址，浅层发掘出彩陶、玉片、箭矛、蚌饰、汉瓦、钱币等文物。虽然包含更早的文化层，但其中的汉代遗存，间接印证了本土历史文化学者的推论：寺山台地遗址，很可能是汉代月氏道遗址。

另在白水镇史家沟村别家沟，发现了汉代墓葬群。出土有陶罐、顶灯、铜弩机、铜镜、货泉币、铜剑、琉璃珠等。尽管没有文字标明墓主的身份族属，但器物本身会说话。它们讲述的不是“谁同化了谁”，而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日常生活。

蜕变与重生：从小月氏到安定卢水胡到突厥

月氏道作为一个行政名称，存在了约二百多年。东汉永和五年（140年），羌族叛乱，边疆局势持续动荡。次年，安定郡治所被迫内迁至右扶风（今陕西兴平），原有的“道”行政建制随之废除，消失在了官方文献里。

然而，建制会消失，生活在继续，血脉在绵延。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小月氏人，归附的匈奴人，土著羌人、氐人，以及历代屯戍、迁徙来的汉人，经过数百年的交错杂居、通婚，早已你我不分，形成了一个新的混合族群共同体。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个共同体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安定卢水胡。

卢水，《隋书·地理志》《元和郡县图志》及出土唐代《刘自政墓志铭》均明确指向，流经今平凉崆峒区北塬，在四十里铺镇曹湾、庙底村汇入泾河的大小路河，古称卢水（泸水）。卢水胡，就是生活在卢水流域的胡人。他们的族源，可追溯至殷商西戎部落方国“卢”。月氏道的血脉，在这里完成了蜕变。

AI复原安定卢水胡骑兵驰骋西北

历史的吊诡与精彩正在于此。当年被汉朝安置庇护的“降众”后裔，数百年后，竟能孕育出独霸一方的风云豪杰。十六国时期，建立北凉政权的沮渠蒙逊，就是卢水胡人。史学家考证，东汉安定卢水胡被中央征调，以“义从胡”身份参与战争，活动区域从泾水流域逐渐扩大到河西走廊、河湟谷地一带。安定卢水胡是其本部，湟中卢水胡、临松卢水胡，则是迁徙后的别部。青海平安出士的“安定左佰长”铜印，就是这段迁徙史的明证。

这些从泾水之滨走出的“杂胡”，成为了历史舞台上的主角之一，参与并塑造了中华民族那段纷繁壮阔的民族融合史诗。《隋书·突厥》记述： “突厥之先，平凉杂胡也，姓阿史那氏。”说突厥王族的祖先阿史那氏，在北魏灭北凉沮渠氏后，为了避祸，带着五百家逃奔柔然为“锻奴”，最终却在草原上涅槃重生，建立了雄踞一时的突厥汗国。

月氏道，不仅仅是一个历史名词。它告诉我们，伟大辉煌的华夏文明，并非一味地覆盖与同化，而在于有足够的胸怀，治理有“道”，允许不同声音、不同肤色、不同信仰、不同习俗的人，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这种尊重差异、和合共生的智慧，比长城更柔软，比刀剑更有力。最终，小月氏人与月氏道，完全彻底融进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生生不息的宏大叙事里，至今仍能触摸到它的温度与脉搏。

来源：平凉市融媒体中心

编辑：市文旅局信息统计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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