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去大渡河旧地凭吊昔日战场,心中感慨良多,于是重写了两篇旧文以寄托情怀,这便是其中之一。
关于强渡大渡河的英雄,是“十七勇士”还是“十八勇士”,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争论了几十年,至今仍众说纷纭,其间的复杂与耐人寻味令人深思。
1、红一军团《战士报》是“十七勇士说”的最早记录
1935年5月26日,正值红军成功夺取大渡河渡口的次日,红一军团政治部编辑的《战士报》第184期首次报道了此战的消息。报纸中间最顶端的标题赫然写着《十七个强渡的英雄》,正文则写道:
“‘牲’部二连十七名同志,踊跃报名,争先恐后,主动渡河。在模范的二连连长领导下,坚决率先强渡……”
这篇约200字的报道中两次提及“十七个同志(英雄)”,这是首次将强渡大渡河的英雄人数定为十七人。
紧接着,第186期《战士报》头条刊登了《大渡河沿岸胜利的总结》,文章开头第一个小标题为“占领安顺场的十七个英雄,五个特等射手”,并在右下角详细列出了十七名英雄的名字:
“第2连连长熊上林,第2排排长罗会明,第3班班长刘长发、副班长张表克,战斗员张桂成、萧汗尧、王华停、廖洪山、赖秋发、曾先吉,第4班班长郭世苍、副班长张成球,战斗员萧桂兰、朱祥云、谢良明、丁流民、陈万清。”
随着这份小报的传播和革命英雄主义精神的弘扬,十七勇士的说法逐渐在军中流传开来。
2、1950年代,“十八勇士”说首次回归
到了1956年,为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30周年,中央军委组织编写革命回忆录丛书,向全军征文。红军先遣队司令刘伯承、红一团团长杨得志和营长孙继先,作为当年战斗的直接指挥和参与者,分别撰写了回忆文章。
刘伯承在1959年12月出版的《星火燎原》第三辑中发表的《回顾长征》一文明确指出:“十八勇士一过河,就将敌人打垮。”
1957年7月出版的《红旗飘飘》第二辑收录了杨得志的《大渡河畔英雄多》,文中多次提及十八勇士。编者还特别注明:
“十八勇士一度被误认为是十七勇士,杨得志同志认为正确的是十八勇士(其中包括营长孙继先同志)。”
孙继先撰写的《强渡大渡河》文章与刘伯承的作品一同刊载在《星火燎原》第三辑。他既是指挥员又是战士,文章内容详实生动,十八勇士形象鲜明:
“我和熊尚林同志带领的九个同志汇合,清点人数共有十八人,除了一两个负重伤者外,个个在场。”
这时十八勇士的概念已清晰明了。但为何当年《战士报》却报道十七勇士呢?1961年《新闻业务》第12期发表的署名晓白的文章《在长征路上出版的报纸》给出了答案:
“最先冲过河的是十八勇士,为何《战士报》说是十七勇士?原来报道的通讯员正是十八勇士之一、营长孙继先。因其谦虚,自行把自己排除在外。”
真相揭晓,孙继先自己隐去了名字,那是一个崇尚集体英雄、不迷信明星的时代。从此以后,十八勇士的故事通过戏剧、电影、连环画、小学课本等各种文艺形式广为流传。
3、令人费解的变动——又回到十七勇士
本应十八勇士的说法已经由刘伯承、杨得志和孙继先三位亲历者还原得相当准确,理论上不应再有争议。然而到了改革开放以后,所有关于强渡大渡河的宣传材料却纷纷回归到“十七勇士”说。
即使是刘伯承、杨得志等已经发表的回忆文章中有关十八勇士的内容,也被全部改成十七勇士。
比如1980年再版的《星火燎原》第三辑中,刘伯承的《回顾长征》一文中“十八勇士”被改为“十七勇士”。
是否出自当事人本意不得而知,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知晓改动。
孙继先的回忆文章因内容具体,无法简单修改以符合“十七勇士”说,反倒在再版时被删减。
改动的难度和政治背景不明,但技术层面可见一斑:刘伯承的文章着墨不多,仅需一字之改;杨得志描述详细,需多处调整;孙继先回忆极其详细,不易修改,最终被剔除。
随着亲历者文章的修改,其他相关回忆文献也随之统一为“十七勇士”。红一军团的肖华、李一氓、赵章成、王耀南、李水清等人回忆都以“十七勇士”为准。
1980年代以来,涉及大渡河的电影、画作、歌曲、学校命名等,无一例外都是“十七勇士”。媒体和网络上,“十七勇士说”占绝对主流。甚至不少军史专家也以改版回忆和当年《战士报》为依据,认定强渡大渡河是十七勇士完成的。
4、十八勇士的再度复苏
幸运的是,随着学术氛围逐渐宽松,历史研究渐渐摆脱非学术干扰,特别是大量非职业历史爱好者的加入,“十八勇士”说再次获得关注。
这是军事博物馆调整后的强渡大渡河十八勇士名录展览照片。
值得为军博点赞!
1980年再版的《星火燎原》第三辑中收录了杨得志1957年《大渡河畔英雄多》大幅修改后的《强渡大渡河》,其中写道:“庄严的时刻到了,熊尚林带领十六个同志登上渡船。”
紧接着又写道:“我在猛烈火力掩护下,渡船靠岸,十七个勇士飞奔上岸,手榴弹齐发,冲锋枪扫射,击溃冲来的敌人,夺取工事。”
这些描述显示十七勇士是同乘一条小船强渡的。
孙继先文章被删,杨得志文章成了后世范本,很多老红军回忆也统一了此细节。比如肖华1983年回忆称:“第一条船上的十七勇士英名长存,船工们的功绩同样闪耀。”
然而1957年杨得志的原文与1980年改版差异很大。五十年代的原文中,十八勇士是分两波渡河的。
原文写道:“熊尚林带领八个同志登船。”另一段写道:“过河的小船很快返回,孙继先带领八个同志登船。”
清楚表明第一波九人(含连长),第二波九人(含营长孙继先)分两次渡河。
1959年孙继先的回忆更生动具体地描述了两波渡河过程。
熊尚林等九人登陆后与守敌激战形成僵持,待孙继先带九人增援后,十八勇士合力击溃敌人,巩固渡口阵地。
为何分两波?原因显而易见——小船容纳有限。
大量影视作品未能真实展现大渡河的惊险,可能因导演理解不足或演员动作难度大。
实际大渡河水流湍急,五月末接近汛期,上游降雨使河水更加汹涌。
勇士们面对的敌人不仅是对岸枪炮,还有肆虐的洪流。历史上的石达开军就是败于此。
河中礁石众多,尤以靠近两岸处多暗礁,非经验丰富的船工难以避开,稍有不慎即沉船覆没。
一条小渡船载九人,却雇有八名船工:两人摇橹,四人划桨,左右两人持长篙负责避礁。
因水流冲击,渡船无法沿最短垂直线行驶,只能走斜线。曾为红军撑船的船工帅士高老人回忆,渡河前小船先被藤纤拉到上游小河口,随后才开始渡河。
第一波九勇士原计划在尖石包登陆,实则抵达下游桃子湾。
船返航时亦走斜线,靠岸后用人力将船拉至更远上游,方开始第二次渡河。孙继先带九勇士抵达时,距目标二百余米下游。
(示意图仅供参考,因难寻小河口、尖石包等地准确位置)
当我夺取渡口,红军大部队开始渡河,两岸各部署一排兵力,负责将渡船拉至上游远处起渡,皆因安全考虑。
渡河难度极大,三只小船完成几师渡河耗时长,这也解释为何夺取安顺场后,红军仍需夺取泸定桥。
可能因杨得志回忆影响深远,官方和民间几乎所有描述都说勇士各携大刀、花机关枪和盒子炮。
但实际情况或有差异。
孙继先1957年回忆记载:“突击队组建后,士气高昂,装备为每人一支驳壳枪,一挺花机关枪,一把马刀,六至八个手榴弹。在连长熊尚林带领下,八人登船。”
此段易生误解,不明是全体十八人还是仅第一波九人。
紧接着写:“船靠岸,我带二班及两挺轻机、一挺重机共八战士登船。”
第二波九人中,含一挺重机枪,两挺轻机枪。轻机枪需两人操作,重机枪需四人。除孙继先外,其他八人均为机枪手或副射手。
机枪正射手携带花机关枪实属负担沉重。
笔者推测,第一波九人携带九支驳壳枪和花机关枪,第二波九人则配有驳壳枪、重机枪、轻机枪及部分花机关枪。
此为个人推断,因缺乏更具体资料难以证实。
夺取安顺场后,机枪排长李德才及五名特等射手与渡河勇士获奖。部分文章将李德才算入十八勇士,称其为机枪掩护者,故十八勇士中十七人渡船,一人机枪掩护。
笔者对此持反对态度。十八勇士专指渡河突击队员,不含其他人员。
且当年受奖的五名特等射手不止李德才一人,为何只将他算入?
《战士报》186期早已明确划分:“十七个英雄,五个特等射手”,各有各位,分得明明白白。
并非否认李德才英雄身份,但称他为十八勇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