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年来,一股以“西方伪史论”为名的思潮在公众舆论场中流传。该理论主张,古希腊罗马等西方古典文明系后世伪造,其历史根基并不存在。此论调常以看似符合“常识”的质疑为出发点,尤其集中于对古代典籍物质载体的诘难。本文旨在以严肃的学术态度,系统性地辨析“西方伪史论”的核心论点,通过对古代书写材料、典籍流传过程、现代考古学方法论以及学术史的梳理,揭示该理论在基本事实上、逻辑推演上和方法认知上的谬误,并探讨其背后所反映的文化心态。
引言
历史研究是一门严谨的科学,建立在对文献与实物证据的审慎考辨之上。然而,在网络时代,一些背离学术规范、诉诸情绪与阴谋论的观点,亦获得了不相称的传播空间。“西方伪史论”便是其中一例。该理论的核心论断,即古希腊罗马文明是文艺复兴时期以来西方学者为建构文化优越性而系统性伪造的产物,其论证方式往往呈现出一种“非对称的怀疑主义”:即在缺乏坚实证据的情况下,对已被全球学术界长期验证的西方古典历史进行全盘否定,同时却对支撑其论点的薄弱证据甚至错误信息不加审辨。
本文将聚焦于“西方伪史论”提出的几个关键“证据”,逐一进行学术辨正。文章将首先处理其最具煽动性的论点——关于古希腊著作物质载体的“不可能”神话;其次,分析其对现代考古学方法的误读与 misappropriation(盗用);再次,揭示其在团结学界、处理历史问题上的逻辑悖论;最后,通过对比中国近代的“疑古派”学风,探讨“西方伪史论”在学术精神上的根本性错位及其对构建真实文化自信的潜在危害。
一、 物质载体的迷思:莎草纸、古籍流传与“常识”的陷阱
“西方伪史论”最常引用的一个论据是:鉴于纸张发明较晚,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思想家不可能在古代写下数百万字的浩瀚著作,因为“用羊皮书写需要一火车皮的羊皮”,这在物质上“绝无可能”。此论断看似基于朴素的物理和经济常识,实则建立在一系列严重的事实错误之上。
首先,其混淆了主要的书写材料。古典时代地中海世界最重要、最普及的书写材料并非羊皮纸(Parchment),而是莎草纸(Papyrus)。莎草纸由盛产于尼罗河三角洲的同名植物压制而成,自公元前三千年起便由古埃及人制作和使用,并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商品出口到包括古希腊、古罗马在内的整个地中海地区。我们今天所知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修昔底德等人的著作,其最初的形态正是书写在一卷一卷的莎草纸卷轴(scrolls)上。羊皮纸虽也存在,但因其制作成本更高,直到公元2世纪后才开始与莎草纸形成竞争,并最终在中世纪的欧洲成为主流。因此,“伪史论”以羊皮为靶心进行攻击,从一开始就偏离了历史事实。
其次,其误解了古代典籍的“体量”与形成过程。“伪史论”者常将现代出版的、经过翻译和注释的《亚里士多德全集》汉译本(约三百万字)想象为亚里士多德本人一次性完成的“一部”作品。这是一个典型的时代错置(Anachronism)谬误。我们今天看到的“全集”,是历经上千年,由无数罗马、拜占庭、阿拉伯及中世纪欧洲的学者、抄写员、翻译家和注释者不断传抄、整理、汇编的学术遗产。亚里士多德本人的作品是以独立的“篇”或“卷”的形式存在的,如其《政治学》分为八卷,每一卷对应一个或数个莎草纸卷轴。这些知识的生产和积累是一个动态、渐进且分散的过程,而非一蹴而就的“大部头”工程。此外,从古希腊语翻译为现代汉语,文本长度通常会显著增加,直接用汉字字数去倒推原文篇幅,本身亦不科学。
再者,其低估了古代文明的文化生产能力。即便退一步讲,古代大规模的典籍制作和保存虽然耗资巨大,但远非“绝无可能”。恰恰相反,这正是文明发达程度的体现。著名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和帕加马图书馆,其核心职能之一就是系统性地搜集、整理和抄写文献。一个由国家或王室支持的图书馆,拥有成百上千的奴隶和专业抄写员,投入巨量资源来完成这项工作,是完全符合历史逻辑的。用现代人的“性价比”观念去质疑古代国家级文化工程的可能性,是对古代社会组织能力的严重低估。
最后,关于书写工具与考古证据。古代世界拥有稳定可靠的书写工具。古希腊罗马普遍使用芦苇笔(Calamus),墨水则主要由碳黑(如油灯的烟尘)、水和阿拉伯胶(一种天然粘合剂)制成。这种碳基墨水化学性质极为稳定,只要载体不被物理破坏,可以千年不褪。这一点已为大量出土文物所证实。例如,在埃及俄克喜林库斯(Oxyrhynchus)遗址发现的数十万件莎草纸文献残片,历经近两千年,许多字迹依然清晰可辨。这些残片的内容包罗万象,其中就包括柏拉图、欧里庇得斯等人的著作片段,为古典文献的真实性提供了无可辩驳的实物证据,并且其年代可以通过古文字学和碳-14测年法等科学手段得到验证。
二、 方法论的错位:将学术常规包装为“革命武器”
“西方伪史论”的另一大特征,是试图将现代科学方法包装成一种专门用于“揭露”西方伪史的“独门武器”。其提出的“四重证据法”(出土文物、地上文献、古文字考订、加上碳-14等科技测年)便是一例。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该理论所倡导的,恰恰是现代历史学与考古学研究的国际标准范式。自20世纪中叶以来,碳-14测年法、热释光测年法、树木年轮法、古地磁学等科技手段,早已被全球(包括中国在内)的考古学家广泛应用于研究工作中。西方学术界自身正是这些方法的开拓者和最积极的应用者。无论是对庞贝古城火山灰地层的断代,还是对地中海古代沉船木料的测年,抑或是对古希腊陶器年代的测定,科技考古手段一直是验证、修正和深化西方古典史认知不可或缺的工具。
学术的生命力在于其内在的、持续的自我批判和证伪机制。西方古典学内部,对于荷马史诗的口述传统与成书过程、特洛伊战争的历史真实性、乃至柏拉图对话录中苏格拉底形象的虚实等问题,长期存在激烈而细致的争论。这种基于证据的严谨争鸣,是学术发展的常态,却被“伪史论”者曲解为西方历史“根基不稳”、“作伪”的证据。他们呼吁用科学方法去检验西方历史,却似乎完全不了解,这种检验正是西方学术界百年来的日常工作。这种将学术常规操作误读为颠覆性“杀手锏”的做法,暴露了其对相关学术领域的深刻隔阂。
三、 学术共同体的悖论与历史问题的非理性化
“伪史论”在策略上表现出进一步的逻辑矛盾。它一方面呼吁“团结全球追求真理的主流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等,共同揭露“西方伪史”;另一方面,其核心观点——“古希腊罗马文明系伪造”——恰恰是全球主流学界所一致反对的边缘理论。所谓“主流学者”,其定义便是在学术共同体内,其观点和研究成果获得了广泛的专业认可。呼吁一个群体去推翻该群体自身最基本的学术共识,无异于缘木求鱼。
更值得警惕的是,该理论倾向于将学术问题政治化、情绪化。它将正常的学术研究比作“持久战”,将持有不同学术观点的学者斥为“洋奴”,并将正当的文物追索诉求与其虚假的“伪史”前提捆绑。要求西方博物馆归还非法掠夺的中国文物,是基于国际法与历史正义的合理主张,其理由在于这些文物是中国真实、灿烂历史的见证。将其与“证明西方历史为假”的错误议程挂钩,不仅在逻辑上不通,反而可能稀释和损害我们正当诉求的道义力量。历史研究追求的是事实真相,将其降格为一场民族主义的“文化战争”,最终伤害的是理性与真理本身。
四、 “伪怀疑”与真自信:一面扭曲的镜子
颇具反思意义的是,“伪史论”者常常将自己的行为标榜为“新启蒙”和笛卡尔式的“怀疑一切”,同时却猛烈攻击中国近代史上以顾颉刚、胡适为代表的“疑古派”。这是对中国现代学术史的严重误读,也体现了其思想上的双重标准。
顾颉刚等人开创的“古史辨”运动,是中国历史学走向现代化、科学化的重要里程碑。他们运用历史演变和证据考辨的观念,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旨在区分信史与神话传说,剥离历代附加在古史人物和事件上的非历史成分。其目的并非“打倒”或“否定”中国历史,而是要通过严格的学术“净化”,为建立一个更为可信、稳固的中国古史体系奠定基础。可以说,我们今天对良渚、二里头、三星堆等早期文明的考古实证和历史重构,正是在“疑古派”打破旧有迷信、倡导实证精神的基础上才得以蓬勃发展的。
“伪史论”者一方面赞同对西方历史的无证据怀疑,另一方面却对自己文明内部产生的、推动了学术进步的、有理有据的自我审视大加挞伐,称之为“祸国殃民”。这种严苛待己、宽于想象他者的双重标准,恰恰与他们所声称的“求真”精神背道而驰。它所倡导的并非真正的学术怀疑精神,而是一种有选择性的、服务于预设结论的“伪怀疑”。
结论
真正的文化自信,源于对自身文明深刻、诚实的理解,以及对其他文明开放、理性的态度。中华文明的辉煌与悠久,根植于甲骨文、青铜器、诸子百家、四大发明等坚实的物质与精神遗产之中,其价值是内生的、独立的,无需通过贬低甚至否定其他文明来加以彰显。
“西方伪史论”的流行,虽为非主流,却也折射出一种文化焦虑。然而,试图通过构建一套关于他者的虚假叙事来获取廉价的“文化自信”,是一条危险的歧途。这种建立在沙丘之上的自信是脆弱的,它不仅会误导公众的历史认知,更会在国际上损害我们的学术声誉,导致文化的自我孤立。真正的文化复兴,必然要求我们在“知己”的同时,也以求真务实的精神去“知彼”,在与世界各文明的平等对话和互鉴中,彰显中华文化的独特价值与博大胸怀。